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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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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不,我是上海出生,手抱的時候來到香港。」 「那日喬其奧問我可是上海人,我都不敢肯定。」 我沒有回答她這個問題。 「我父親可是上海人?」陶陶問下去,「什麼叫上海人?我們做上海人之前,又是什麼人?」 我笑道:「我們世世代代住上海,當然是上海人。」 「但以前上海,沒有成為大都市之前,又是什麼樣子?」 「我不是考古學家,來,上你外公家去。」 「咦,又要與大獨二刁見面了。」 我呆住,「你說啥?」 「他們兩兄弟。」 「不,你叫他們什麼?」 「唐伯虎點秋香裡的華文華武呀,不是叫大獨二刁?」 我轟然笑起來,不錯,陶陶確是上海人,不然哪裡懂得這樣的典故。我服帖了,她外婆教導有方。 母親是有點辦法的,努力保持她獨有的文化,如今連一姐都會得講幾句上海方言。 陶陶口中的大獨二刁並不在家。 我與父親單獨說了幾句話。 父親的頭髮梳得一絲不亂,髮蠟香氣撲鼻,有點刺人,身上穿著國語片中富貴人家男主角最喜歡的織錦短外套,腳上穿皮拖鞋。不止一次,我心中存疑,這些道具從什麼地方買來? 這就是我的父親,在我兩歲時便與母親分手的父親。 記憶中幼時我從沒坐過在他膝頭上。我熟悉葉伯伯比他更多,這也是他氣憤的原因。 「爹,」我說,「生日快樂。」 「一會兒吃碗炒麵吧,誰會替我慶祝呢,」他發牢騷,「貧在鬧市無人問,五十歲大壽不也這麼過了,何況是小生日。」 「爹,要是你喜歡,六十歲大壽我替你好好辦一下。」 「我像是活得到六十歲的人嗎?」他沒好氣。 「爹。」我很瞭解,溫和地叫他一聲。 他說:「還不是只有你來看我。」 「陶陶也來了。」 「我最氣就是這個名字,楊陶楊桃,不知是否可以當水果吃。」當然,因為這個名字是葉成秋取的。 我會心微笑。 「過來呀,讓外公看看你呀。」父親說。 陶陶過去坐在他身邊,順手抓一本雜誌看。 父親歎口氣,「越來越漂亮,同你母親小時候似一個印子。」 陶陶向我眨眨眼。 這時候父親的妻子走出來,看到我們照例很客氣地倒茶問好,留飯讓座,我亦有禮物送給她。 她說:「之俊,你真是能幹,我那兩個有你一半就好了。」 我連忙說:「他們能有多大!你看陶陶,還不是有一搭沒一搭的。」 她穿著旗袍,料子還新,式樣卻是舊的,父親的經濟情況真的越來越不像樣了。 她說:「當年你爹要借錢給你做生意,我還反對,沒想到兩年不夠,連本帶利還了來,真能幹,不過那筆款也早已填在家用裡,身邊要攢個錢談何容易。兩個兒子的大學費用,也不知該往哪裡籌。」 日子久了,後母與我也有一兩句真心話,我們兩人的關係非常曖昧,並不如母女,也不像朋友,倒像妯娌,互相防範著,但到底有點感情。 父親在那邊聽到她訴苦,發作起來,直叫:「大學?有本事考獎學金去!我不是偏心的人,之俊也沒進過大學堂,人家至今還在讀夜校,六年了,還要考第三張文憑呢!要學,為什麼不學之俊?」 我很尷尬,這樣當面數我的優點,我真擔當不起,只得不出聲。 後母立刻站起來,「我去弄面。」 我過去按住父親。 他同我訴苦:「就會要錢,回來就是問我要錢。」 我說:「小孩子都是這個樣子。」 「她也是呀,怕我還捏著什麼不拿出來共產,死了叫她吃虧,日日旁敲側擊,好像我明日就要翹辮子似的,其實我也真活得不耐煩了。」 我心想:外表年輕有什麼用?父親的心思足有七十歲,頭髮染得再黑再亮也不管用。 我賠著笑,一瞥眼看到陶陶瞪著眼抿著嘴一本正經在等她外公繼續訴苦,一派伺候好戲上場的樣子,幸災樂禍得很,我朝她咳嗽一聲,她見我豎起一條眉毛,吐吐舌頭。 父親說下去,「你母親還好吧?」 「好。」 「自然好,」父親酸溜溜地說,「她有老打令照顧,幾時不好?」 越說越不像話了,父親就是這點叫人難堪。 他並沒有停下來的意思。「憑葉成秋此刻的能力,她要什麼有什麼,有財有勢好講話啊,不然她當年那麼容易離開我?不過葉成秋這個人呢,走運走到足趾頭,做塑膠發財,做假髮又賺一票,人家搞成衣,他也搭一腳,電子業流行,又有他份,炒地皮,又有人提攜他,哼!什麼叫鴻運當頭?」 「爹,來,吃壽麵。」我拉他起來。 陶陶調皮地笑。 他是這樣的不快樂,連帶影響到他的家人。 我記得母親說當年他是個很活潑倜儻的年輕人,祖父在上海租界做紗廠,很有一點錢,他一帆風順進了大學,天天看電影吃咖啡結交女朋友,早已擁有一架小轎車,活躍在球場校園。 一到香港便變了,母親說他像換了個人。 他一邊把面撥來撥去淨挑蝦仁來吃,一邊還在咕噥,「……投機!葉成秋做的不過是投機生意,香港這塊地方偏偏就是適合他,在上海他有什麼辦法?這種人不過是會得投機。」 我與陶陶坐到九點半才離開,仁至義盡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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