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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十七


  「你不是為著她,你是為著自尊受損。」

  沒想到這男生有一個好處,他全部招認,「是,都被你說中。」

  他到冰淇淋車買了兩個香草球,給胡球一個,「我們到園子去坐一會。」

  「我與你沒有什麼好說。」

  卻又覺得這個人有趣,陽光下的他還挺漂亮。

  他們找到石凳坐下。

  胡球教訓他:「死了也是白死,你看,隔幾天,什麼事也沒有。」

  「她告了幾天假,避開我倆。」

  「可見一個也不喜歡,她也不好過,幸虧事件沒有張揚。」

  「你,你說的都是真事?」

  胡球一怔,我講過什麼?」

  「你的家事。」

  胡球感慨,一時情急,竟對陌生人訴苦,她有點後悔,低聲說:「全部屬實。」

  「胡球,我至羞愧,我確是懦夫,你才勇敢,這些日子,想必遭到若干白眼。」這男生聰明。

  「奇怪,幾乎所有親友颼一聲如變魔術般全體失蹤,找也見不著,我無所謂,家母可寂寥之極。」

  「有無真情朋友?」

  「有,一、二、三……連家中忠誠管家,一共五人。」

  「也算不幸中大幸。」

  胡球也露出微笑,「你講得對。」緩緩把一球冰淇淋吃光。

  男生忽然說:「我是第六名。」

  啊,胡球警惕,祝佳這種年紀,生活費用當然還靠家長,學費加衣食住行,數目超過一般白領月薪,同胡球以前的小男朋友一樣,不知多久才能自主,家長這樣努力栽培,對他抱有極大期望……

  胡球拍拍他肩膀,「我不再結交新朋友。」

  祝佳略為失望,「先入為主,你仍覺我懦弱。」

  「你太重感情。」

  胡球為自己的粉飾大話而笑。

  一邊有人看著他倆。

  向明來接胡球放學,一路找過來,看到年輕男女坐在石凳說話,一怔,心底忽然發酸。

  他經驗老到,一看他倆坐姿,便知道只是同學沒有親密關係。但不知怎地,心裡又慌又急,接著,嘲笑自己:好端端一個檢察部長,手握重權,可依法起訴市內任何一人,今日,卻為一個黃毛丫頭緊張失措,如此不堪。

  他鎮定下來,沒有驚動他倆,回到車上坐好,思量。

  這種情況肯定還會發生,將來,胡球在職位上必然會碰到比較投契的男同事,若果他每次都驚疑不安,那真是有苦可吃。

  他一向自詡文明大方,從來不為女性緊張,這次,因愛故生怖,他自我揶揄:向明,你也有這麼一天。

  鎮定下來,他用手機聯絡胡球:「在停車場等你呢。」

  不到一會,胡球出來。

  他看到她,心就定下,輕輕問:「球媽還好否?」他擁有年資,勝過小男生多多,要有自信。

  「有醫生照顧著,應無大礙。」

  向明別出心裁帶胡球到一架路邊餐車吃特大熱狗,要排隊輪候呢,這一餐起碼兩千加路裡,胡球擔心說:「醫生允許你這種吃法?」

  熱狗又香又辣,兩層肉腸,四條煙肉,「吃死算了。」他笑說。

  胡球不出聲。

  吃飽才問:「你的徵候,可有人歧視?」

  「怎麼個說法?」

  「女伴可有驚嚇?」

  向明不禁好笑,原來問的是這個,他緩緩回答:「我不會直言,只是說做過手術。」

  「手術後可做劇烈運動?」越問越離譜。

  向明索性說:「我會警告:動也不能動,否則胸膛縫線裂開,內臟霹靂啪啦落出,嚇壞人。」

  「啊。」

  「胡球,我已是損壞物品,有時也為此嗟歎。」

  胡球惻然。

  他絕少自憐,今天是怎麼了。

  「請到捨下說話。」

  胡球想一想才點頭。

  她聽過直子說及男生千方百計把女友請上樓的故事:一般來說,直子如此報告,地方又小又髒,通常是舊閣樓,或是黑地庫,僅夠放一張床墊,什麼都堆地下,髒衣服奇多,襪子又破又臭,四處空啤酒罐及快餐剩下盒子……還有什麼情趣,直子說她會即刻告辭,有次差點遭到毆打。

  胡球對向明有百分百信心。

  他住在老式大廈頂樓,舊款電梯軋軋響,好不有趣。

  打開門,地板光潔,一件髒衣服也無,這還是她第一次到男友的家,好奇四處張望。

  只見沒分客飯廳,一張龐大原木大枱,足足十乘四呎,放在中央,這張大桌子由幾塊大木板拼成,做工自然,不加修飾,邊緣一凹一凸像裙邊,幾張座椅式樣完全不同:一條木長凳,一張明式太師椅,一張沙發安樂椅,還有舊得脫毛的絲絨圓凳;看情況全自舊貨店尋回。

  一抬頭,卻是一盞華麗水晶玻璃燈,瓔珞一串串墜下,美不勝收,每個燈盞上有小小皇冠造型,不知自哪個沒落皇宮除下,輾轉到達本市檢察部長的天花板。

  胡球心一動。

  這樣用盡心思又恍如不經意的室內裝修,恐怕是向明不知哪一位前任女友的傑作。

  他喜歡美麗、成熟、有藝術天分的女子,演藝、設計、攝影……但胡球不過是一個胡混的小女生。

  「在想什麼?」

  他給她一瓶礦泉水。

  胡球細看桌上對象:兩具手提電腦、筆與紙、許多文件、一盤水果、小小一束藍色乾枯毋忘我、數枚玻璃紙鎮、一把鐵芬尼白玉拆信刀……

  「胡球,請坐。」

  胡球輕輕坐下。

  地方愜意而有性格,擁有這樣一個家居並不容易,怪不得那麼多女性想走進做現成女主人。

  這時向明把一隻塑料盒子放桌上。

  這盒子約一呎乘一呎,分開許多小格子,每格放著藥丸,一共十多種。

  「胡球,你看到了,這是我每日必須服用的藥物,我不是病人是什麼?」向明沮喪。

  胡球不知說什麼好,按住他的手。

  「這一種,拿到市面,每粒可賣三十元,甚受青少年歡迎,可振奮精神。」

  胡球把一隻手指放到他的唇上,示意他噤聲。

  向明輕輕含住她指尖,少女意外。

  胡球縮手站起,「參觀你寢室。」

  睡房寬敞,胡球只敢站門邊,一張雪白被褥大床,一部跑步機,一看便知是單身漢房間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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