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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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顏女士回到家,熱湯浸浴,喝熱茶,加厚衣,寒意三日不退。 胡球見父親,本來約好在他居所,臨時胡氏覺得地方複雜不妥,又改在鄧律師辦公室。 父女見面,一時認不出來。 胡球看到一個老男人,縮著脖子,西服外套太大,像只殼子,那人憔悴愁苦,不知怎地,還有一股猥瑣之態;胡球戒心,站在門角,待一會,才忽然驚覺,呵這便是鬍子傑,她的生父。 這一嚇,叫沉默的她更加作不了聲。 胡氏看到年輕女子站一角,也遲疑打量;誰,胡球? 怎麼長這樣高了?一把標誌長髮與黑框眼鏡去了何處?只有雪白皮膚依然,幾個月不見,少女整個外形變更,呵,不止數月,多久,一年? 兩個人沒有招呼。 鄧律師聲音不徐不疾:「胡先生,你有話說?」 胡氏緩緩說:「對不起,胡球。」 對不起? 排隊打尖、心急碰撞、打翻熱茶,那才說對不起。這人一手一腳摧毀兩個家庭三個孩子,只說聲對不起? 少女忽然動怒,「我不該來,看到你這樣子叫我不適,你是個肮髒的人。」 這回連鄧律師都怔住。 胡氏提高聲音:「我不求你原宥,只想你撥款項救救兩個幼兒。」 胡球想說:我也尚未成年;但她已經站起,夫複何言。 鄧律師送她到門口。 「胡球,我可以代你挪動小筆款項──」 胡球只說一個字:「不。」 她低頭離去。 鼻端還有一股汗臊味,胡氏似疏忽打理個人衛生一段日子,身上傳出隔夜抹桌布似餿味,就是這種人傳染蝨子臭蟲,以及敗壞的能量。 所以母親不願見他。 胡球為自己的絕情慶倖。 如果要活下去,也只得這樣。 牽牽絆絆,拖拖拉拉,要到幾時。 胡氏見到大女,一言半語沒有提到她的生活、功課、情緒,他仍然只顧得他自身需要。 不是這社會各種引誘叫他墮落,是這種有己無人性格。 她回學校,與同學打乒乓,渾身大汗,軟倒一角。 有人坐到她身邊。 「明年就畢業了。」 她點點頭。 「聽說你功課突飛猛進。」 胡球靦腆謙遜。 「我們的英語文學課有些問題,可否與你一起溫習?」 胡球表示是她的榮幸。 同學來到,女傭歡喜,家裡終於有人氣,連忙做茶點招呼。 三女坐大桌前討論課文,忽然說到社會上你虞我詐,沒有朋友,只見小人,爭做主子,唯我獨尊,別人都是愚蠢奴才,供主子使喚……氣氛變得凝重,幸虧女傭奉上椰子奶油蛋糕。 這時,她們看到兩隻軟軟狗耳從沙發角冒出,接著兩隻大眼注視美食。 大家都笑,「這是誰?」 「別理它,我們快讀功課。」 一共逗留兩個小時才走,希望每個星期都可以來。 家裡有了哈哈漸漸溫暖。 叫它之際,哈哈哈哈哈,不笑也像笑聲。 胡球買了狗餅乾,埋在它睡墊之下。 一次,看見女傭與它說話,蹲在一邊,語氣如待孩子:「站起來,拱拳,對,賞你白切肉。」 不要說一星期,一個月都過去,鄧律師尚未把哈哈領回。 胡球看到它,用鼻尖頂住小小紅球玩耍,那只球在鼻頭轉,可是不掉下,它自得其樂,足足玩十多分鐘,累了,躲在沙發底睡覺。 一隻小動物,恁地懂得隨遇而安,自得其樂,人類該向它學習。 又一日,看到它穿著一件按身訂做的藍色毛線背心,呵,哈哈是男兒。 家裡兩名女性長輩與它漸熟,顏女士喚它,它立刻跑到面前,有時煞不住腳,會往前滑一兩呎,十分惹笑。 胡球看到母親替它沐浴、刷牙、抹身。 養狗人家都隱約有一股味道,也許她們家也有,但胡球已不覺得。 鬍子傑一案漸漸在報上消失,另外有更震撼更驚人的消息刊登:十八歲孫兒向七十歲祖母索錢不遂,砍殺老婦;三名幼兒遭棄在商場無人認領;兩匪械劫銀行,警匪鎗戰,還有無數豪門爭產事件…… 在顏宅,鬍子傑陰影幢幢無處不在,像一隻怪獸,但母女只裝作看不到,有時它猙獰地飄浮到身邊,胡球會伸手撥開它,正眼不去看它,但確實知道它的存在。 老好土井直子的電郵不斷:「報上消息全知道了,新聞做得極其詳盡,值得一贊。呵胡球,你心中想必難受,不幸中大幸:民智漸開,記者並無上門騷擾你們母女……」 直子轉載好些笑話給胡球共享,胡球全笑不出。 她又傳照片給胡球。 胡球留意到一個英俊白人1因子與她親熱。 這直子,一貫喜歡外國人。 「金髮碧眼的他是誰?」 「來自瑞典奧斯陸機械工程學生海雅陀,暑假我將往他祖家探訪。」 「北歐人不羈。」 「哈哈哈哈哈。」 鬍子傑裁決終於有結果,受賄罪名成立,判刑六年,實時執行。 這時廣大市民已經忘記鬍子傑是何人、犯的是何案,只有胡某的家人,腰間似中利箭,直不起身子。 鄧律師深夜探訪母女。 顏女士這樣說:「你時常這樣月黑風高偷偷來悄悄去,人家會說閒話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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