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亦舒 > 豔陽天 | 上頁 下頁


  他訕訕地不回答。從心也沒追問。

  「我想把床單洗一洗。」

  「大廈地庫有洗衣機。」

  屋子裡多了一隻工蜂,團團鑽,嗡嗡聲把一切工夫做出來。從心永不言倦,年紀輕,有力氣,又富好奇心,什麼都肯做,每天睡五、六個小時已經精神飽滿。

  自從她進門以後,張家父子生活起了變化,有人照料還是其次,多了笑聲才最重要。

  三個月過去了,天氣轉涼,從心拿著薪水去置寒衣,才發覺生活費用不低,要儲蓄比登天還難,但是她努力匯錢回家。

  她同婆婆說:「我住在朋友家,白天打工,晚上學英文,很充實,不要掛念我。」說的也都是事實。

  早上六點,天未亮,已經站在店門等老闆娘來開閘,笑嘻嘻,初雪飛絮般落在她烏亮的頭髮上,雙頰紅緋緋,像個安琪兒,真是好看。

  老闆娘很快把店門鎖匙交給從心,她還沒見過那般勤奮可靠的夥計。

  從心有個綽號,叫風鳳之花,許多年輕人藉故進來看她一眼,順帶喝杯咖啡吃個麵包。

  從心絕不同任何人搭訕,低下頭,微微笑,像是什麼都聽不到,又像十分明白,有種禪的味道。

  一位太太同老闆娘說:「是你親戚?長得那麼漂亮,何用做女侍。」

  老闆娘歎口氣,「你說得對,長得一朵花似的,怎麼留得住她。」

  「可是新移民?」

  「不,已有身分證。」

  「你運氣好,得到一塊活招牌。」

  從心也不過學別人穿白棉布衫藍卡其褲,可是美好身段盡露無遺。

  一天晚上,她在公寓做針線。張祖佑走過來。

  「別走近,我手上有針,會刺到你,要什麼我給你拿。」

  「要杯茶。」她去斟給他。

  「在縫什麼?」

  她笑答:「替子彤整理寒衣,有洞的補一補,鈕扣掉了縫上,不合穿的拿去救世軍。」

  張半晌作不得聲,「你都會安排。」

  「那還不容易。」

  「謝謝你。」

  「應該的,我住在這裡,你又不收租金。」張沉默。

  從心想起來,「有一封信,由青鳥出版社寄來,你看到沒有?」

  「呵,你看得懂英文了。」

  從心笑,「我天天拚了老命背書念生字,讀英文報紙頭條,總有些進步。」張點點頭。

  從心要求:「你會英文,你可以教我。」

  「我,我是三腳貓。」

  「教我也綽綽有餘了。」

  張卻說:「子彤放學時間已到。」改變了話題。

  「對,學校安排子彤到近郊露營滑雪,一連兩晚不回來。」

  「嗯。」

  「你放心,我有點不捨得。」

  「你與他投緣。」

  從心忽然抬起頭來。

  這話不對,有漏洞。

  她站起來,「我送衣物用品到學校給子彤。」

  在學校碰到老師。

  她叫住從心,「張太太,本學期子彤的健康與學業都大有進步。」

  「那真是老師的功勞。」

  「不,你督促得好。」從心謙卑地笑。

  她放下用品,叮囑子彤幾句,才回公寓去。

  脫下大衣,發覺張祖佑已經休息。

  那封由青鳥出版社寄來的信已經拆開,擱在桌上,原來是一張支票,面額千餘元,對從心來說,是筆鉅款。

  出版社怎麼會寄錢來?奇怪。

  她洗了把臉,躺到舊梳化上,像回到家鄉一樣,立刻睡熟。

  半夜,她聽見身邊有瑟瑟響聲,一下子驚醒,睜開眼睛,發覺張祖佑坐在她身邊。

  公寓裡只得他們兩人,可是,從心卻不害怕,她對這苦澀孤僻、沉默的男子有一定瞭解,他不是壞人。

  「吵醒了你。」

  「不,我已睡了一覺。」

  張微笑,「你一點脾氣也沒有,真好。」

  「咦,婆婆卻一直說我憨蠢像條牛。」

  兩個人忽然靜了下來。

  隔了很久很久,從心說:「你鬢腳長了白髮。」

  「是,子彤前天告訴我。」

  然後,從心輕輕說:「你一早已經知道我不是燕陽了吧。」張祖佑不出聲。

  「瞞不過你的法眼。」

  「法律上我是盲人,領取傷殘津貼。」

  「你心不盲。」

  他問:「你叫什麼名字?」

  「我叫周從心。」

  「你與燕陽有七分相像,剛進門,我真以為你是她。」

  「是什麼時候發現不對?」

  「你愉快、勤勞、溫暖,燕陽從來不是這樣。」

  「為什麼不揭穿我?」

  「我與子彤都享受你帶來的陽光。」

  「你不擔心燕陽下落?」

  「我同她並沒有感情。」

  「什麼?她是子彤的母親。」從心大為訝異。

  「不,你誤會了,子彤的母親另有其人。」

  從心張大了嘴。

  她沒想到張祖佑的感情生活如此豐富複雜。

  「燕陽現在身在何處,你怎麼冒用她的身分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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