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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五


  “他沒說?”

  “還沒有。”

  “卡斯蒂尼尼先生想見你,他重病垂危。”

  啊。我失聲呼叫。

  “他親自打電話給傅先生,他答應了他。”

  “我母親是否仍與卡斯蒂尼尼在一起?”

  “是,她在他身旁。”

  “可憐的老頭,臨終還要對牢一隻大喇叭。”

  馬佩霞本來想笑,又忍住。

  隔一會兒我問:“你不覺得奇怪,為什麼基度卡斯蒂尼尼要見我?”

  “我也這麼問他。”房門口傳來傅於琛的聲音,他起來了,披著睡袍。

  “他怎麼回答?”

  “他說,承鈺的面孔,像他們的畫家鮑蒂昔裡筆下的天使,他願意在死前再看見你。”

  我歎道:“奇怪的小老頭。”

  傅於琛凝視我,“奇怪?並不,我覺得他眼光奇准。”

  馬佩霞輕輕說:“承鯨有一張不易忘懷的面孔。”

  我不愛聽這些,別轉頭,“我們幾時出發往米蘭?”

  “明天就去,約翰會替你告假。”

  “其實不必你們雙雙抽空來一趟。”

  馬佩霞笑,“承鯨像是不想見到我們似的,但是我們卻想見你,尤其是他,”她眼睛瞄一瞄傅於琛,“每次吃到桃子便說:承鈺最喜這個。看到我穿件白衣裳,又說:承鈺最喜歡素色。但實在忙,走不開……”

  我看住傅於琛,他也看住我。

  漸漸聽不到馬佩霞說些什麼,走不開,可是一有藉口,飛蛾撲火似的來了。

  我們融在對方的目光中。

  那是一個非常長的夜晚,他們倆沒睡好,不停地起床踱步走來走去。

  我把儲藏著的郵票盒子取出,將郵票一張一張鋪床上細看,這是最佳催眠法,一下子就會累。

  然後在郵票堆中睡熟。

  第二天一早,馬佩霞進來叫醒我,自我長髮中將郵票一枚一枚取下。

  “要出發了?”

  她點點頭。沒有睡穩,一有了年紀,看得出來,眼圈黑黑的,又得比傅於琛更早起服侍他。

  一直到抵達米蘭的第二天,她睡足以後,才恢復笑臉。卡斯蒂尼尼令管家來接我們,抱歉他有病在身,不能親自出來。

  傅於琛看著我說:“他知道你與令堂不和,沒令她來,多麼體貼。”

  我說:“可惜最後還是不得不看到她。”

  不知她有沒有繼續胖下去。

  不知我到了四十多歲,會不會也胖得似一隻蘑菇。

  卡斯蒂尼尼的大屋比照片中的還要漂亮,米蘭髒而多霧,但他的庭院如凡爾賽宮。

  我轉頭回傅於琛一句,“也許三年前應該到這裡來往,到今日意文已朗朗上口。”他與馬佩霞都沒有回答。

  我有點感激卡斯蒂尼尼,他提供一個機會給我,使我不致給傅於琛看死一輩子。雖然他與我亦無血緣關係,雖然我亦不過是從一個男人的家走到另一個男人的家,但到底是個選擇。

  有了選擇,別人便不敢欺侮你。

  管家叫我們隨他走。

  經過大理石的走廊,我們到了玫瑰園,從長窗進入圖書室,看到老人斜臥一張榻上。

  他似盹著,又似魂遊,我心一熱,趨向前去。

  他並沒有睜開眼睛來,我在他身邊蹲下。

  他瘦多了,整個人似一隻風乾水果,皺皮包著一顆核,肉都不知道跑到什麼地方去。

  我轉頭看傅於琛,他們沒有進來,只向我遞一個眼色,然後跟管家離開。

  圖書室中一點死亡的氣息都沒有,花香襲人,濃濃的甜味無處不在,有一隻蜜蜂無意中闖入室來,陽光絲絲自木百葉窗縫透入,但基度躺在貴妃榻上,失去生命力。

  我在老基度耳畔輕輕叫他,“基度,基度。”

  他自喉頭發出唔的一聲。

  他們替他穿上白色的襯衣,還在他脖子上縛一方絲巾。

  “你叫我來,我來了,你要喝一口水?”

  “你來了。”他終於微微睜大眼,“安琪兒你來了。”

  他示意我握他的手。

  我照他意思做,那只不過是一些小小的骨頭,每個關節都可以摸得出來。

  “你沒有忘記老基度?”

  “沒有。”

  “謝謝你來。”

  “你如何,你好嗎。”我輕輕問他。

  “我快要死了。”

  我不知說什麼好,因貼得近,長髮垂下,掃到他衣裳。

  他伸出手來撫摸我的頭髮,“我很年輕很年輕的時候,我認識一個女孩子,她也有一頭這樣長的鬈髮,只不過是金色的。”

  “金髮美麗得多。”

  “黑髮也美。”基度的嘴角似透出一絲笑意。

  “她怎麼了?”

  “她跟別人結了婚。”他苦笑。

  “啊。”

  “我是一個裁縫店學徒,她父親擁有葡萄園,不能匹配。”

  “你們是否在一道橋畔相遇,如但丁與比亞翠斯?”

  基度吻我的手,“可愛的安琪,不不不,不是這樣,但多麼希望可以這樣。”

  “我希望你會恢復健康,基度。”

  “你有沒有想念我?”

  “有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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