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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七


  “投資在他身上是值得的。”

  “看,一個孩子竟教傅氏投資之道。”

  “不是有個大亨說過嗎,人是最難得的資產。”

  “你對曾約翰似乎很有好感。”

  “我不否認。”

  “他誠惶誠恐,怕得不得了,以為我會怪他准你開車。”

  “他?關他什麼事。”

  “我也這麼說,周承鈺腦子想些什麼,他百分之一也把握不到。”

  “不過他是讀書好材料,他是那種捧著字典也看得其味無窮的人。”

  “承鈺,天下有太多的有為青年,毋需刻意栽培,總會得出人頭地闖出來,不用你我操心。”

  “像你,是不是?”

  “我會考慮你的建議。”

  “謝謝你。”

  “我不要你恨我。”

  我沉默。

  “你可有收到我們的明信片?”

  “我們”這兩個字特別刺耳,我漠然抬起頭,“明信片,什麼明信片?”

  站起來回房間去。

  當夜做夢,看到自己站在大太陽底下的街頭等計程車,身邊有兩隻行李箱,不知誰把我趕了出來,啊,寄人籬下是不行的,箱子那麼重,太陽那麼猛烈,伸手擋住刺目的白光,沒有哭,但眼前泛起點點的青蠅,即使在夢中,也覺心如刀割,這噩夢將跟隨我一生,即使將來名成利就,也擺脫不了它。

  滿額滿背的冷汗使我驚醒,喘息聲重若受傷的獸。

  仍然沒有哭。

  翌年就畢業了。

  這一年像拖了一輩子。

  夏季似一輩子人那麼長。

  蟬在土底下生活數年,破土而出,只叫了一個夏季。

  白蘭花香得人迷醉,桅子花一球一球開著。

  整天泡在水中,皮膚曬成金色。筆記讀得滾瓜爛熟,成績五優三良。所盼望的日子到達。

  結識了同學以外的朋友,有一組人要拉我當他們實驗電影的女主角。

  像我這樣的女子,也漸漸為人接受,破了孤寂。

  仍與曾約翰有來往。

  時常作弄他,老說:“自從那次撞車後,記性就不行了,誰叫你不好好看住我。”

  而他,總是裝出很懊悔的樣子來滿足我。

  他益發英俊,很普通樸素的衣裳穿在他身上,真是好看,夏季,總是白襯衫白卡其褲,頭髮理得短短,完全與時代脫節,另具一格。

  馬小姐都欣賞他,老說:“承鈺,約翰與你的氣質真相配。”

  我尊敬他。

  但有什麼用呢,我的愛不夠用,不足以給別人。

  約翰還在儲蓄。當我們年輕的時候,總以為除了劍橋大學,沒有學校能夠配得起我們。而一切困難,總會得有辦法克服。約翰要靠自己的力量出去讀書。

  他也不斷投考獎學金,也獲得面試機會,可惜永遠有人比他更有為更上進。

  傅於琛在一個夏夜,對我說,要把我送出去。

  “不,我要賺錢。”

  “中學畢業賺什麼錢?”

  “師範學院已錄取我。”

  傅於琛一點反應也沒有。

  我說下去:“有宿舍,可以搬進去住,申請助學金,不必靠人,將來出身,也算是份上等職業。”

  他似沒有聽到我說什麼,“我叫曾約翰陪你去,他也會得到進修的機會,一切合你理想。”

  “我要獨立。”

  “曾約翰得到消息,開心得不得了,雀躍,說是最值得做的保姆。”

  “你沒有聽我說什麼。”

  “曾約翰已選定念建築系,你如只讀法律,大家七年後回來。”

  我為他的態度震驚,這完全不像他,太過幼稚。

  接著他喃喃地說:“七年……你正當盛年,而我已經老了。”

  我啼笑皆非,“不不不,”大聲說,“你不會老,而我也不會與約翰到外國去。”

  傅於琛終於作出反應,他雙眼閃出晶光,凝視我。

  “咱們走著瞧。”他說。

  他就是那樣。

  約翰第二天來找我,一臉紅光,精神奕奕,興奮得眼睛都亮了。

  我坐在泳池邊。

  影樹一頭一腦開著紅花,陽光自羽狀葉子星星碎碎漏下,使人睜不開雙眼。

  他告訴我他有多麼快樂。

  長了那麼大,他才第一次知道如願以償的歡欣有這麼大。

  我很替他高興。

  一早晨他滔滔不絕談著,我總覺得有人在窺視他興高采烈,誰,是不是我?也許是,我對他總有點冷眼旁觀,無法全部投入。

  待他說完了,我才開口。

  “約翰,陪我去一個地方。”

  “自然,哪裡?”

  “師範學院。”

  約翰要開車送我,我不准。一定要乘公路車去。

  那天是個熱辣辣的豔陽天,我們轉了兩程車,還得步行一段路。

  車上我一句話也沒說,淨用手帕抹汗。

  下車後走山路,一點遮蔭的地方都沒有,這時如果下一場雷雨,必然渾身通濕。

  正午太陽的投影只得腳下一搭小小黑影,約翰不出聲,緊貼一旁照顧我。

  他的白襯衫被汗透明地印在背部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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