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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七


  意大利人歎口氣,向傅於琛道別。

  他特地走到我面前,“安琪兒,很高興認識你。”

  “我也是。”

  他壓低聲音,“我會儘量幫你。”

  我大喜過望,“謝謝你。”

  “在我這樣的年紀,還能幫人,才是快樂。”

  “基度!”

  他吻我的臉頰,跟著母親走。

  一切像幕鬧劇似的。

  轉頭看傅於琛,只見他鐵青著面孔,一額角都是筋,像蚯蚓似的凸起。

  開頭認識他時他沒有白髮,現在有了。並不像電影裡的中年男人,白在鬢腳,他的白髮多且雜,使他看上去有一股滄桑。

  我坐下來,沙發座墊上有硬物,低頭一看,是母親給我欣賞的照相簿子。

  卡斯蒂尼尼的房子非常大非常漂亮,像室內裝修書籍的示範屋,母親分別在花園、噴水他、大廳、書房、跳舞廳,甚至是睡房擺著不同的姿勢。

  她搽了很濃的粉,還裝了假眼睫毛。

  我重重歎口氣,我不再認識她。

  這本小小照片簿,後來也成為我藏品之一,她始終沒有要回去。

  傅於琛喃喃道:“他起碼有八十歲。”

  “只要他對她好。”

  傅於琛解嘲地說:“將來我同你也是這樣,人家會說:那男人起碼有八十歲,他到底是她什麼人?”

  我問:“屆時我多大,六十歲?”

  “倩志從什麼地方認識這位仁兄?”

  “誰知道。”我也問,“她又如何認得惠叔?”

  傅於琛不回答。

  “你是一定知道的。”

  “我不想說她閒話。”

  “你並不喜歡她,為何還在這方面護著她?告訴我,她為何與父親離婚。”

  “最下流的男人,才說女人是非。”

  “我是她的女兒,我有權知道。”

  “那也並不表示你可以使我變得下流。”

  我沒好氣地看他一眼。

  他一直有他一套,他認為不對的,永遠不做,即使在自己面前,即使在我面前。

  接著他問我:“你可願意去米蘭?”

  我站起來,覺得非常難過,“不。”

  我沉默。

  “只不過問問而已。”

  “你不應問。”

  “這樣下去,有許多麻煩會接著來。”

  “像什麼?”

  他不語。

  “你又要結婚?”

  他看著我微笑,“女兒都這麼大了,還有誰要嫁我。”

  “別賴在我身上。”

  “其實跟了你母親去,一了百了,基度卡斯蒂尼尼沒有多少日子剩下,你們母女倆會成為富婆。”

  “他沒有其他孩子?”

  “他會厚待你們。”

  “我喜歡他。”

  他說:“我也是,但是女人一得意便忘形,倩志有時會令他為難。”

  這是歷年來我們談得最多最長的一次,也是他開始把我當大人的一次。

  該晚我們兩個人都沒有睡好。

  躺在床上,可以看到中門底下一條亮光,他雙腳有時會經過。

  一整夜都如此。

  我用一隻手撐著頭,呆呆看著那條光亮,直至目澀。

  後來終於眠了一眠,做夢看見自己同全世界的親友解釋為何跟著傅於琛留下來,滔滔不絕地依著同一個劇本作交代,累得賊死。

  第二天還照樣去讀書。

  自從那場夢之後,充分瞭解一人做事一人當的真理,從此沒有再為自己的行為解釋什麼,況且我並無親友。

  同學中沒有知己。她們的眼睛永遠朦朧,穿小小白棉背心作內衣,迷唱片騎師,看電影畫報,小息時擠鼻子上的粉刺,談論暑假將跟父母去迪斯尼樂園。

  還都是小孩子,毫無疑問。

  不過我喜歡她們,一個人必須學習與自己不同類型的人相處,不然生活何其孤苦。

  放學時四周圍張望,恍然若失,連惠保羅都不來了。

  所以,什麼頭暈顛倒,山盟海誓,得不到鼓勵,都是會消失的,誰會免費愛誰一輩子。

  傅於琛會不會在壓力之下,把我交回母親?

  真令人擔心。

  剛要上車,有人叫我:“喂,你!”

  我轉頭,是惠那個壞脾氣的好友,一臉厭惡地看著我。

  “這封信交給你。”

  我接過信。“我已同惠絕交,這是我為他做的最後一件事。”

  “他人呢?”

  “被他母親鎖起來,不准他出來。”

  啊。

  那男孩子罵我一句:“害人精。”他走了。

  我連他的名字也不知道。

  回到家,把惠二的信順手送進字紙籮。

  害人精,他說。我不禁哈哈大笑起來。

  多麼簡單光明,不是好人就是害人精。

  沒想到在多年以後,還要碰見這個不知名的小男孩,小男孩已變大男孩,但他價值觀念難持不變。

  但日後,一直沒有再碰到惠二,他扮演的角色,不過是要把好友帶出來給我認識,任務完成,他可以淡出,命運旅途中,每個人演出的時間是規定的,冥冥中註定,該離場的時候,多不捨得,也得離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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