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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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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繃緊的臉略為鬆弛,沒有人會相信母親曾經年輕過,當我老去,像她那種年紀的時候,人們是否也會吃一驚:噫!這是誰,這麼大聲,這麼驚人。 想到他朝吾體也相同,我默然。 可憐沒有人知道母親其實並不是那麼老。她與意大利人一起時,才四十不到。 她學會了揮舞雙手,做出誇張的動作,格格大笑,伸出尾指去抹眼淚,那時以為她激動過度,後來才知道是淚腺不受控制。 她很快活,對過去不再後悔,大聲說:“我的腰身最細的時候才二十一吋……” 學校正在用公制與教新數,於是我覺得她落後了。 她指使陳媽為她做咖啡,這裡像一直是她的家,她從來沒有離開過。 我呆呆看著她演出,一時不知如何應對。 傅於琛維持沉默。 好不容易吃完一頓飯,歷時兩小時,坐得眾人腰酸背痛,最令人佩服的是老意,像是有鋼筋撐住似的,若無其事,他又是老番,不能說他靠服食長白山人參,他一直微微笑看著母親,誰知道,或者他真的愛上她了。 喝咖啡的時候,話入正題,母親說:“承鈺,意國是個極之有文化有趣味的地方,你會喜歡的。” 我敷衍他說:“華僑很多吧。” “誰理他們,與基度卡斯蒂尼尼來往的都是有勳銜的意大利人,即使那樣,我們家裡也時常高朋滿座,”她自手袋翻出一本相簿,遞給我,“這是我們的家,十一間睡房。” 我接過,並不翻閱,只是說:“或許在暑假,我會來探訪你們。” 傅於琛站起來,“我有一瓶不知年的白蘭地,此刻去取來。” 母親也問:“化妝間在哪裡?” 這一站起來,小腹更加隆然,她的衣服總是穿小了一號,大抵專挑在下午,肚子空餓時去試身,不肯承認胖。 會客室只剩我與老意兩個人。 他同我說:“我是基度卡斯蒂尼尼,還沒人與我們介紹過。” 我微笑,“周承鈺。”伸出手。 他吻我的手背。 “我們可以聊聊嗎?”他問。 “當然。” “你不喜歡她,是不是?”他精靈地洞悉一切。 “你呢,”我問,“你喜歡?那麼吵,像只收音機。” “正是我需要的,”他眨眨眼,“有時放廣播劇,有時放音樂,令我覺得熱鬧,不感寂寞。” 我再一次對他另眼相看。 “他懂得欣賞伴侶的優點,茫視她的缺點。” “你還年輕,你現在不明白,”他溫柔地說,“倩志是個值得愛惜的女人。” “這大概也要等到將來,我才會明白。” “她是你母親,原諒她。” 我不出聲。 “你不會討厭我吧?”他詢問我。 衝口而出,“不。” “可願與我們一起生活?” 我低著頭。 “米蘭是個美麗的城市,最好的美術館,最好的風景,在夏季,空氣中充滿橙與檸檬的芬芳,處處開著大紅花、紫藤、扶桑、吊鐘,我們的冰淇淋最可口,你會喜歡的。” 我微笑,“聽上去像首詩。” “米蘭的確是首詩。” 我搖搖頭,“不,”我說,“請你幫我說服母親,我不想到米蘭去。” 他略感意外,“可是你在這裡,什麼名分都沒有。” 我不響。 “你母親一有能力便想到來接你,你還生她氣?” “也不是這樣的緣故。” “那是為著什麼?我保證你會與我合得來。” 我看著自己的雙手。 此時室外傳來母親與傅於琛的爭執聲。 老頭的雙眼一閃,他試探地問:“你不會是……可是,愛上了傅先生?” 我感激得想擁吻他,只是看住他微笑。 “啊,整張臉都紅了,耳朵也紅了。”他取笑我。 我愉快地伸手摸自己的臉。 “你可想清楚了?你母親下次未必會再來接你。” “屆時我也己成年,毋需任何人來接。”我續一句。 “你可能永遠失去母親。” “早在七歲我已失去她。” 老意大利人躺回椅子上,仿佛有點疲倦,歎息—聲。 “請幫我忙,說服母親,讓我留下來。”我懇求。 “你看上去似一隻玉瓶兒,光芒自瓶內透出,人見人愛,看得出傅先生也深愛你。”他的聲音低下去,他在思考。 我急急地說:“為什麼你們不早點來?現在已經來不及了。” “親愛的,你在暗示什麼?” “我們——” 這時候,母親與傅於琛已走進會客室,打斷我們談話,兩人臉上都有怒意。 母親坐下來,高聲說:“她尚是未成年少女,不管你們關係如何,我仍有權領回她,再不服,告你誘拐少女!” 我臉色蒼白。 看樣子她決定與傅於琛決一死戰,得勢不饒人,報他侮辱之仇。 意大利人拉住她,“什麼事怒氣衝衝,剛才一大堆中文是什麼意思?嫌哪碗菜不好吃,嗯?” 哄得她作不得聲。 終於她挽起大衣手袋,悻悻說:“我下個月一號走,你不在這個日子之前把承鈺送過來,我掀你的底,叫你身敗名裂!基度,我們走。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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