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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十二


  我笑,他到底是一個教授,我說:「這世界頭一個領我們住寂寞的路上走,我記得咱們同班有個加利,記得嗎?這小子有個女朋友,住在暖氣很足的屋子裡,加利天天在她那裡做功課,省燈省油的,末了他說:『越來越不想回家,真要娶她了。』我們也不知道他究竟娶的是暖氣,還是其他的。對於很多人來說,婚姻不過是這麼一回事,是不是?」

  N說:「家明,你變了,你很不快樂。」

  「不快樂也是自然的事,是不是?誰活在這世界上近三十年,還快樂得起來?太久沒過得意稱心的日子,真叫人懷疑,也許我已經喪失了快樂的本能,再也不能夠快樂了。」

  N說:「這本能是不會失去的,就像學會了游泳,永遠不會忘記。」

  我忽然說:「N先生,今天到我家睡好不好?我還想跟你說很多的事。」

  他溫和的說:「不必、你有我的電話,我們可以常常出來說話,說不定我留在這裡教書,還得要你幫忙哩,你放心,來日方長。」

  是嗎?我心裡想,不知道還有幾日?

  見到N,好像忽然間看到自己的影子,老大的不高興,人老了也就老了,男女都一樣,早不離婚,晚不離婚,偏偏在這個時候離婚。他也遲婚,是個罕見的例子。他是我最喜歡的一個教授,咱們倆在選妻方面有點同病相憐。那日回家,我有種鬱鬱以終的感覺。

  老媽大概是看出來了,所以親戚朋友間有什麼會,都拉我去參加,我不反對,只要是燈光亮一點,可以有說有笑的場合,又是熟人,都可以散散心。

  這一天媽媽說:「去不去?跟你三表哥介紹女朋友。」

  我說:「老三都四十歲了,還有人跟他介紹女朋友?」

  媽媽說:「不公道就在這裡,女人上了二十五,大家都有點厭氣,男人不一樣,四十五十都有做媒,沒法子,女人一代代的成長,好丈夫難找,年紀大一點的男人反而吃香。」

  她陰惻側的一笑,「今天晚上便我是替老三介紹女朋友去的」

  「好,」我有興趣,「我們去隔岸觀火。」

  老三是個讀書人,但人到中年,聖人也帶三分油膩,老三讀書便讀油了,有他在場,寂寞是不愁的,他很有點鼓舞力,把場面弄得熱熱鬧鬧,但是把他的聲音分析起來,非常的虛偽做作,我不知道在場有沒有人注意到。

  被介紹的小姐並不好看,五官略嫌厚重,因此一張嘴不翹也像翹著,很有點稚氣的美,她姓張。老三並不問她的名字,只是「張小姐張小姐」的稱呼她,過份客氣一點。這年頭做男人也不好做,稍不留神,便成了一個莫名其妙女人的丈夫。老三非常的當心。張小姐有二十多歲了,並不說話,很隨便的穿件襯衫,一條褲子,倒是落落大方,不在乎被評頭品足,脾氣還是有的,卻已爐火純青,這些都看得出來。做女人更難,以前還可以把婚姻托給媒人,名正言順在家裡等,後來就得靠姊姊拉扯,若姊姊不得力,或是沒有姊姊的,只好本人想法子,耗到許多歲尚無物件,像這位元張小姐,還算是得人緣的,有個把親戚請客義氣來替她介紹男朋友,只是成功的成份不高。我明白老三,他喜歡聰明的、年紀輕的女孩子,最好二十歲左右,非常愛嬌的那一種,他的欣賞力強,他不是不知道張小姐的好處,在他年輕的時候,她或許是他理想的物件,但是現在地步入中年,沒有時間。

  我卻為了不一樣的理由而欣賞張小姐,她的相貌與動作都有點像如意。在座還有張小姐的母親,兩母女不大說話,那個母親很老很昏庸了,皮膚異常的黑,看上去像張小姐的婆婆,吃起東西來非常的響,而且只管吃,一盆白切雞上來,她努力的吃著,把女兒的幸福也吃到肚子裡去了,一點也不在乎,有種血淋淋的殘忍。吃完之後,大家坐在沙發上說話,這位張老太太因為肥胖,故此要在椅子上扭一扭,才能夠坐好,兩隻腫而且黑的水桶腳懸空,像一個小孩子。臉上癡鈍地笑著,一雙小眼睛卻很尖銳,有種毒恨的神色,氣忿忿的看著全場的人。

  我從沒有見過這麼可怕的老年人,母親只有五十歲,並且思想很新,做人也頂樂觀,這個張老太太是個很突出的人物,但老三太過份賣弄表演他自己,以致錯過許多觀察人動的好機會。我忽然發覺另外也有人在注意張老太太,那是她的女兒。張小姐冷冷的看著她母親的一舉一動,臉色很正常,卻有種詫異,仿佛一在人前,她便不認得她了。這使我連忙用眼光找到自己的母親,老媽正在那裡聽人訴若呢,我松下一口氣。

  如意現在大概與這張小姐差不多年紀,廿七八歲,或者更大一點,美人遲暮,並且有著許多過去,男人們都怕那些過去太輝煌,是他們顏色所不能遮掩的,不如找一個馬馬虎虎的女人,像張白紙,愛怎麼塗就怎麼塗。張小姐大概也很明白這點,所以不在乎這頓飯的成敗得失。

  過了一刻還有人建議去跳舞,我已經走不動了,那張小姐乾脆馬上推辭。老三並不在乎,因為在座還有別的女孩子,他們一輛車就走了。我覺得張小姐有點尷尬,便建議送她母女兩個。媽媽過來拉人打麻將,把她母親拉走,只剩她一個人。她看著我,猶豫一下說:「我自己叫個車子可以,不煩你。」

  聲音是很冷淡。

  我說:「沒有什麼煩的,車於就在對面。」

  我的確把車子停在對面。拿抄牌紙是我拿手好戲,再也不怕的。香港根本沒有停車的地方,抄牌費應列入正常開銷一項底下,否則就別買車為上。取過車子,我問她地址,就送她回去。她一路很沉默,心事重重,不說話,也不看我。送她到家我不得不自我介紹:「我姓宋。」她只點點頭,在下車的時候道了謝。

  媽媽打完麻將回來說:「輸贏越來越大,以後真不能上他們家去玩,」她自是說給父親聽,「客廳裡盡是蚊子,打蚊子還來不及,還打麻將呢,那女傭也差不動,這年頭……」

  爸爸其實在看電視,並沒有聽進去,不過她不介意,幾十年來都這麼過了,夫妻間要互相遷就,只要有個人聽著便好,可以一直說下去,說下去。

  媽媽對我說:「老三真不像話,吊兒郎當,到幾時去?人家那張小姐也是大學生,配他不錯,但是他嫌她大,他喜歡小一點的。」

  媽媽不寂寞,她有正常活動,而我,我什麼都沒有。

  爸爸說:「明天我要開會,七點回來。」

  媽媽偷偷跟我說:「又開會,開到什麼地方去?」

  我不響。

  媽媽說:「現在才後悔設生多幾個孩子,看到人家一屋子的人,蠻羡慕的。其實當初自私點,也就把孩子們拉扯大了。」

  她歎一口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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