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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十一


  我寂寞得有點兒麻木,非常處之泰然,沒有那種慘痛的感覺,因此更增加了淒涼。不是沒有地方可去,而是任何地方都沒有我愛見的人,越是燈紅酒綠,越是悶得說不出話來。

  有時候傻傻的笑著,十二分的不相干,結果累得下巴也差不多可以掉下來。沒有一個人的話可以相信,此刻我只想娶一個合情合理的妻子,我把心事單告訴她,她單把心事告訴我。

  結婚是有點意思的,不然怎麼連知文識字的紅妓女也情願從良,我重視婚姻……好比一個女人。

  下班到了家,媽媽說:「有個洋人打電話給你。」

  我嚇一跳,以為是菲麗斯,剛在任美麗什麼告訴她(此處有誤),媽媽說下去:「是男人,我用我那八百多年不用的英文回答:我是他媽呀,你是哪一位?那個人說,他是你教授,旅館的名字與他姓名都寫在紙上,你看看。」

  我放下一半的心,我並不認得洋人:公事上的洋人,都一隻到公司去找人,我拿過紙條,可不真是以前的教授,是教物理的,他是一個不錯的人,N先生,但怎麼會手裡遙遙來了香港?我看看電話,便打過去。

  接電話的就是他,好像不是旅館,我先報名,「我是宋家明,N先生,歡迎來香港。」

  他哈哈的笑,「沒想到吧?家明,我早說過,人生何處不相逢,我們又見面了,我特地到校務處去找出你的電話位址,這些年,你真是一封信也不來,好叫人失望。」

  我聽了他的聲音,瞎七搭八地心頭上先是一熱,好像見到了至親友人,「N先生,吃過飯沒有?出來喝一個啤酒。」

  「好,我住在親戚家,叫什麼路?落陽路十號。」

  我說:「我來接你,十五分鐘。」

  N說:「好,再見。」

  我剛要出去,媽媽說:「你淋個浴吧,這麼熱的天氣,當心悶出病來。」於是我又洗了一次澡才換衣服,然後出門開車紛落陽道,我遲到大概十分鐘,N已經站在門口等我。我道歉,一邊細細打量N,他一點也不見老,男人到四十歲就變了化石,再也看不出來,尤其是他這種男人,正牌男人四十一枝花,有學問有人格。

  他說:「家明,簡直不認得你了,真的長大了。」

  我說:「做過幾年工作,我老油條啦,沒有用,N先生,你們可把咱們騙得好苦,在學校裡只對著課本,世界上陰險的事兒一點也不告訴我們。」

  他哈哈的笑著,然後上我的車子,我把他帶到避風塘,叫一個小艇,兩人悠哉優哉的吃起海鮮來。他很納罕,「我表弟沒告訴我有這等好地方。」

  我微笑,「令表弟是幹哪一行?」

  N說:「他是政府地皮的測量官。」

  我點點頭。在香港的洋人真是享福,難怪一個個聽見要回老家就哭得出來。

  「你這次來,不是有公幹吧?」我問。

  「我來看看,想換個環境教書,我跟我太太離婚了。」他說。

  我一呆,低下頭。離婚,多麼可怕的名詞。他也離婚,漸漸大家有樣子學起來,離婚背後的黑幕反而不容易看得清楚。

  「家明。你不是為我難過吧?」他問。

  我搖搖頭,忽然發了一身的汗,滿頭滿腦都是,風吹上來,很冷。

  「世界上的事,不要想那麼多,想多了沒意思。」他說:「你呢?家明,你那個要好的女朋友呢?」

  「她嫁了另外一個人。」我說:「我還是獨身。」

  N一怔,「但是她與你那麼要好……」

  我說:「可不是,她對婚姻沒有信心,終於挑一個比我可靠的人。」

  「女人有時做很奇怪。」N拿著毛巾擦手,很高興的樣子。

  他們外國人對於離婚的看法是不一樣的。外國人是外國人,我們是中國人,中國人是中國人,再洋化也還是中國人。

  在避風塘中,我又想起如意。

  N不住口的稱讚著美麗的食物,美麗的風景。大概是十三十四的光景,月亮已是十分的圓了,我仰起頭看。N說我比以前又更加沉默,我對他說,要把他帶到一個好地方去。

  我把他帶到舞廳。

  N一下子就呆了,他沒想到的這種地方。我們倆一坐下,大班看樣子就知道是兩隻羊牯。

  我說:「叫兩位小姐來。」

  遲疑了一下又補一句:「看看伊凰在不在。」

  我跟N解釋:「中國女人不流行跳舞,中國男人沒有辦法,只好發明舞廳。中國男人是非分得很明,跳舞有跳舞的女人,喝茶有喝茶的女人,後來結婚的,往往又是別的女人。」

  N聽得傻傻的,沒一下子,伊凰來了,向我笑一笑,另外一位小姐穿著件長旗袍,叉子一直開到股際,雪白的大腿,非常具誘惑力,面孔雖然不致於太難看,卻也不美,但這不要緊,沒有人會注意。

  兩位小姐都很大方,比外頭那些千金小姐還顯得磊落,那位穿長旗袍的小姐英語流利甚,與N一直說著話。我們並沒有跳舞,N的脖子都有點紅,他恐怕難為情,再來幾次,也就好了。

  伊凰問我:「宋先生好久不來?」

  我笑說:「你還記得。」

  伊凰說:「當然記得。」

  我說:「我一年也來不到兩次。」

  伊凰說:「根本就是,這種地方,來幹什麼?」

  我不響,N在那裡一本正經的解釋他這次到香港來的目的。真是出洋相。我覺得非常的寂寞。一隻鑲碎鏡子的球在紅綠燈下閃閃生光,我一點也不需要燈紅酒綠,我只需要一個妻子,即使在兵荒馬亂的地候,我還可以抓住她的手,對她傾訴一些不相干的小事。我只相信她,她也只相信我,世界上其他的人,我們可以不必理會。

  我因此跟N站起來,付帳走了。伊凰給我一張紙,她說:「你有空請打電話,這是我家,我上午一定在。」

  我點點頭,把紙放進口袋,可是一出門,我就把紙扔掉。將來後悔是另外一件事,我不能徒然引誘一個女人,我甚至不能給她許多謊話,何必呢。

  N在歸途中跟我說:「那真是一個寂寞的地方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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