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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八


  媽媽跟她說:「你與咱們家這書呆子在一起,不覺得悶?」可是美麗卻一個勁兒擠到我身邊來。看著我說:「書呆子?啊,叫你呆子啊!」

  這個動作把老媽完全給惹火了。

  美麗走了以後,老媽就說:「叫不得?我叫自己兒子也叫不得?不要說是呆子卿,我在叫他小鬼城隍也使得!那輕狂相!」

  爸爸輕輕跟我說:「你看看你媽那醋勁!」

  我微笑,我倒覺得美麗剛才那舉止非常的親匿動人。

  後來遇見了她,她就說:「呆子?呆瓜。小呆瓜。」

  我笑說:「你乾脆叫我小香瓜吧,要肉麻,就肉麻到底。」

  「香瓜就香瓜。」她說:「那小字可以省掉,咱們都不小啦。」她也笑。

  於是她香瓜長香瓜短的叫我。

  過了多年,我仍然舍記得,曾經有一個女孩子,為了叫我「香瓜」,而捱過我母親的罵,我是激動的。

  美麗不久發覺她在我心目中並沒有超級明星的地位,她身邊像我這種男朋友起碼有一打兩打,她現在超過廿歲,是結婚的年齡,於是很友善禮貌客氣的與我疏遠。看,我喜歡跟比較有條件的女性來往,她們永遠可以找到替身,不會死纏住一個人不放,我是安全的。

  美儷這個舉止做得很漂亮,直至她幾乎要跟人訂婚了,在有些公眾場所見到我,她還是會叫我一聲「香瓜」。她的手插在別人手臂彎中,卻向我笑著,當然沒有白笑,這一笑把她在那男人心目中地位又提高了幾分。美麗在某方面是很聰明的,雖然我肯定她是那種到了巴黎只逛時裝店的女人。

  媽媽覺得這簡直是「煮熟的鴨子飛掉了」,故此沒有面子再見她的親戚朋友,惱我惱得不得了,把「輕狂相」這些評語擱在腦後,使勁的埋怨我,「你呀,家明,有毛病,當心千揀萬揀,揀個爛燈盞。」

  我笑道:「我可不是有毛病,在寫字樓橫看豎看,只覺得老王漂亮,罷罷果,明天約他出來打彈子去。」

  媽媽啐道:「見你的大頭鬼去!可越發上來了。」

  爸爸輕說:「你看她,她是成事不足,敗事有餘。」

  這幾個字寫盡了一切媽媽們,特別是好的媽媽們。

  我的上司歐陽還覺得不好意思,他說:「家明,你追求女孩子,要努力嘛!這個競爭世界,唉,不要緊,這次沒到手,下次再努力。我讓內人再幫你看。」

  我只是笑。歐陽太太可以這麼做:把她手下女孩子的照片都貼在一個本子上,再把咱們王老五的照片鳩貼在一個本平上,男女交換本子看省了不少麻煩,照片旁邊最好注明年齡藉貫嗜好學歷等等,一目了然,豈不美哉,對於有男女介紹欲的人士實在是好新聞。

  歐陽跟我說:「你沒有女朋友……很自由。有沒有去舞廳?」他問得很奇怪。

  我說:「偶然也有。純是為了維持香港市面興旺,別無他意。」我看著他的反應。

  「哈哈哈,」他笑,「家明,你真是絕。這種地方,可以不去就不要去,去多了有點麻煩,可是百步之內必有芳草,這是真的,有很多好女孩子的。」他是芳草論的信徒。

  說過也算了,偏偏那天我一個人到大會堂低座去看電影,碰見了美麗。

  她小姐老遠就朝我喊,「香瓜!香瓜!」

  她很可愛,於是我笑著跟她打招呼,她身邊又換了人,但這次鄭重地介紹,「我的未婚夫。」我連忙恭喜,那傢伙敵意的看著我。我心想:美麗頂成功啊,把自己給推銷出去不止,還擺一個款,使那名小子有個錯覺,以為她是他苦苦追求回來的。我向美麗眨眨眼,美麗馬上明白了,向我微笑。

  他們身邊帶著一位美國的洋妞。這個「妞」字似乎要經過小心的商議才能成立。這外國女人嘛,從十二歲到十九歲皆可稱妞,一過二十,就是「婆」了,這個女子是在非妞非婆之間。

  他們幫我介紹了,她的名字有親切感,她叫菲麗斯。反正這年頭的小姐都用洋名,我真怕美國人不耐煩,會馬上用個中文名作抗議。還好,她很隨俗,只叫菲麗斯。

  這菲麗斯很灑脫,到了東方,曬得黑黑的,一派健康,手腕上戴幾隻銀鐲子,一件長袖子襯衫,一條長褲,頗有歐洲風,說話帶著法文單言。

  美麗說:「宋是英國的,他在那邊念了好些年書。菲麗斯,你讀語言,宋講得極好的法文。」

  我突然覺得美麗在推銷我,她是一個很能幹的推銷員,我很小心,當她的未婚夫有事走開的時候,我便說:「美麗,你嫌我是一個礙眼?」說的是英文。

  美麗說:「讓你這麼好的男孩子自由下去,實在不甘心,我雖始追求不到,也得給別人試試,」說的也是英文。

  我說:「這是真心話嗎?」

  菲利斯看美麗一眼,「她自從念中學就這樣,主修交際系。」她說。

  菲麗斯金髮閃閃生光。我對金頭女人也曾經有過過短暫的興趣。倒不是初到貫境的時候,那一段日子忙著適應新的環境。而是在第二年,可是也沒有多久,就發覺外國女人一點也不傻,非常的難以打發,幾乎比華籍女子還難搞,結婚結婚,她們要結婚,最不好就是一上來便把我們當瘟生,吃的穿的都要我負責,想想也氣,她們跟在自己男人身後去擠公路車,還各付各的車費,幹麼要我們替她們服務?所以很快的失去了興趣,也沒有機會客觀地與她們談一談,對於以這種形式去報八國聯軍之仇,不覺有面子。

  我對菲麗斯便很冷淡,美麗覺得了,很是高興。她用中文說:「香瓜,你真可愛,那個時候我應該抓緊你的,我有一點愛你呢,你知道嗎?我就是喜歡你那呆呆的樣子。」

  菲麗斯諷刺她,「你未婚夫回來了,趕快學了俄羅斯語,與你兩個人隨時隨地可以私語。」

  美麗並不介意,她笑說:「那多不禮貌。」

  後來我們便進場看電影,我挑的位子正好與他們的聯在一起。電影並不好,現在在這大會堂電影也名不副實了。我倒想起以前英國小鎮上的戲院來,一共五間,都在一座大戲院內,叫著「映室一二三四五」,多麼乾脆,專門演歐陸與美國二輪片子,有好的,壞的也有。

  那些映室,八十五辨士一張票,便宜得很,可以從早看到夜。就因為可以從早看到夜,所以一散場大家都來不及回宿舍,每次散場,天總是下雨,對了,如意,與如意去看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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