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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五


  這堆女人,什麼上電視的,演時裝的,唱歌的,跳舞的,都有,都是一式的打扮,都是周遊列國常鬧事的,口氣都奇大。我很自曾形穢。幸虧珍妮小姐把我招呼得很好。

  她問:「你老是穿黑色西裝,白色襯衫?」我答:「是的。」

  「為什麼?」她問。我發現了她女人的溫柔,我覺得這是凱莎玲所沒有的,凱莎玲像一隻打了咸水粽子。跟凱莎玲這種女人出去一百次,她也不會注意到我穿黑穿白,她只要有人替她付茶帳。

  我對珍妮說:「是的。我喜歡穿黑色。」

  她問:「你喜歡黑色,還是喜歡穿黑色?」這話問得很有意思。

  我說:「我只是穿的,我喜歡紅色,那種濃稠,像血一般的紅。目前女人指甲油那種紅,很多人不欣賞,我認為很美。」

  我跟她跳舞,她的舞跳得不太好,在夜裡燈光下看來,她還過得去,畢竟是生過孩子的人了。那天晚上來了好幾個年紀輕的女孩子,都是才十七八歲的,也沒有什麼青春,香港這地方雖然人傑地靈,就是出不了美女,女孩子都像話梅,沒有水蜜桃子。

  那天晚上出來,我一整套西裝,不想那麼早回家,開車子到舞廳去坐。看多了瘋瘋顛顛的幹金小姐,到這種地方去享受一點安靜也是好的。

  大班拿來了名單,老規矩,我隨手一點。

  沒多久來了一位小姐,穿著旗袍,瘦瘦弱弱,有幾分風韻,叫伊凰,坐下來,拿起瓜子,並不放進嘴裡,只在兩隻手指中磨,她照例問:「先生貴姓?」我說姓宋。她那件旗袍是好料子,淡灰色的繡花麻紗。她的臉仿佛是瓜子型的,棕色的眼影,棕色的唇膏,棕色的指甲,長長的假睫毛,有點電影中「卿本佳人」的味道。

  上等舞廳是有點情調的,黯紅色的光照得我很舒服,忽然鬆弛下來了,默默的坐著。男人逛舞廳有道理,唯有在這裡沒有昨天明天,只有這一刻。

  「宋先生哪兒玩多?」她問我。我說:「多在舞廳走。」她笑,「我從來沒見過宋先生。」我也笑。成熟點的女人說話都很有意思。

  「宋先生不跳舞?」

  我說:「我只是來坐的,你不嫌我,就陪我。」

  她笑,「怎麼敢嫌來先生?」

  於是我們便對坐著。我真的舒服得幾乎要歎氣了。但是我沒有要帶她出去的意思。

  哪裡的女人,就該讓她呆在哪兒。舞女在舞廳好。打字小姐在老闆房裡好,大學生在教授前好。不要移動她們,不要做上帝做的工作。

  我付了小帳,付了檯子錢,就走了。伊凰沒有過檯子,大概不算是紅舞女,她也有她的故事,但是現在要說的也不是一個舞女的故事,現在還是說我選老婆的故事兒,可是麻煩得緊哪。

  也有男人一定認為百步之內,必有芳草,娶了舞小姐,逼她們做芳草,叫她們做賢妻良母,不僅要賢,而且要比一般婦女更賢,這才顯得出男人感化有功,這是幹什麼?我始終沒搞明白過。

  伊凰在我走的時候,說:「宋先生,再來啊。」她也是一個好看的女子,」我應該帶她出去吃宵夜,到她家去消磨一段時間。但是我想到她所認識的云云眾生,她對每個人都說:「某先生,再來啊!」我對於名女入紅女人,人所共知的女人一點興趣也沒有,尤其是大腿屁股給人瞧慣的女人,這種女人也知道被瞧膩了,就找個男人,匆匆忙的結婚,專給這男人一個人看——但是別的男人又怎麼想呢?別的男人會暗笑或是明笑——他老婆的屁股大腿咱們都比他先瞧過。我不能夠這麼做,我是一個凡人,我沒那麼偉大,我要娶,還是娶如意這樣的女子,即使做錯了什麼,是一種選擇的錯,明智的錯。那是完全不一樣的事。

  回到了家,我洗一個澡,躺在床上看雜誌。我比較喜歡看一些容易懂的小說,簡單的,表面化的,沒有含意的,特和喜歡看花好月圓性質的,因為我到今連女朋友也沒有一個,更不用說是老婆了,故此心理變態,喜歡看一個男人娶七個老婆的故事。

  看累了就睡覺。夢中還是見到如意。咱們在結了冰的湖之搓手呵白氣,笑著走路。只差那麼一點,真的才差那麼一點點。我沒有抓到她,差那麼一點點。我心酸的想,那麼一點點……

  第二天媽媽跟我發話。媽媽:「家明,娶老婆的事兒,不必過份挑剔,一個男人,事業與家並重,成了家才可以有安定的心會發展事業。你成日價鬱鬱不歡,做娘的看在心中不舒服。你說怎麼樣?」

  我:「……」

  媽媽,「你就算外頭有了人,只要你喜歡,我們也喜歡,說出來不妨。」

  我:「……」

  媽媽:「你該結婚了。」

  我:「……」

  媽媽:「女朋友不理想,你可以慢慢教她,如果她髮型不對,服裝不對,你也可以慢慢教她。」

  我:「……」

  我心裡難過極了。誰說大丈夫何患無妻?大丈夫簡直患妻急得要命。我真悲哀,我的老婆在何處?不知那一年那一月那一天才可以找到。為什麼天下只有凱玲與珍妮這些女人晃來晃去?

  只差那麼一點點。如意。

  媽媽:「家明,你想什麼?家明,你說出來。」

  我:「媽媽,我還是在選。媽媽,我不認命,我不相信世界上會沒有合我心意的人。」

  媽媽:「家明,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,像你這樣,也就不能說了,少年得志。求偶方面,馬虎一點也罷,否則,太滿了也不好。」

  我:「媽媽。你再讓我找一年,媽媽,我答應你,明年今天,我要是再找不到她,你叫我娶誰就娶誰,我皺一皺眉頭就不是好漢。」

  媽媽:「你這話又不對了,誰還逼你成親不成?你喜歡誰就是誰。我很懂年青人的想法。我不過是要你快樂。」

  我:「媽媽,我這一輩子,要快樂是不能的了,做人但求平平安安,也就是了,恐怕也不容易,媽媽,你別替我擔心。」

  媽媽:「你說話口氣像和尚似的,我焉得不傷心。」

  我:「……」

  叫媽媽這樣子,我自覺非常的死無葬身之地。但是死無葬身之地不要緊,死了還知道什麼!四匹白馬拉倒西敏寺去下葬,也還就是個死人。活著卻不能亂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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