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亦舒 > 一千零一妙方 | 上頁 下頁
二十三


  「你叫他明天先來接我,我們一起出發。」

  「筱芝的公寓擠得下那麼多人?」

  「大家站著也就是了。」

  「祝你文思暢順。」

  那日雋芝寫到深夜:兩個天外來客來到太陽系第三顆行星地球作實地考察,深入民間調查,經過好幾個寒暑,他們作出報告,結論為「一種不懂得愛的生物,他們有強烈的佔有欲、上進心,甚至犧牲精神,生命力頑強勇敢,但是,不懂得愛,最大的悲劇還不止於此,最令人惻然的是,他們人人渴望被愛」。

  第二天一大早被大姐夫吵醒,大軍壓境,一家四口男丁浩浩蕩蕩上門來。

  雋芝連忙把她寶貴的原稿鎖進抽屜內。

  老祝一進門就坦白:「我們還沒吃早餐,小妹,勞駕你。」

  開玩笑,雋芝哪來那麼多杯子碟子雞蛋麵包,她取過外套,「快往大酒店咖啡座,我請客。」

  六歲的老三餓了,不肯走動,哭泣起來。

  雋芝想起冰箱內還有一筒去年吃剩的巧克力餅乾,連忙取出塞他手中。

  「快走快走。」

  老三在停車場摔一交,雋芝就在他身邊,硬著心腸不去理他,不小了,應當自己爬起來,可是他兩個哥哥卻趕著過來一左一右提起他,見他哭,老大把他背在背上。

  看了這一幕,雋芝不語,老祝在一旁說:「他們遺傳了母系的友愛。」

  雋芝只有喝黑咖啡的胃口。

  她拒與三兄弟同一張桌子,自己一個人分開坐,邊看早報,邊享受清醒。

  老祝咳嗽一聲,坐過來;雋芝這才看到他雙眼佈滿紅筋。

  雋芝在心中冷笑一臾,他高估了自己,他不是好情人,一半都不是。

  「我見過尹醫生,」老祝用手揉一樣臉,「我們談了許久,他很樂觀,已去信史丹福提薦我們做遺次手術。」

  「你們?是筱芝與胚胎吧。」雋芝鄙夷地看看他。

  「是,是,」老祝態度一如灰孫子,「他給我讀了幾份詳級報告,你要不要看?」

  「我已知道大概。」

  「對,科學真的奇妙,原來已可以成功地用手術將胚胎取出治療,把羊水泵乾,隨後再放入子宮,一切恢復原狀,」他用手帕擦汗,「待足月後生產。」

  雋芝諷刺地說:「真簡單。」

  「我知道你恨我。」

  雋芝一聽,惱怒起來,拍一拍桌子就斥責:「不是愛你,就是恨你,我們唐家女子沒有第三條路可走,你逼我說出心中真實惑受,需怨不得人,祝某人,我只是討厭你。」

  祝某低下頭,喝冰水解窘,半晌才說:「好妹妹,你足智多謀,好歹替我想個法子。」

  雋芝冷冷笞:「我有計謀,早就用在下一篇小說裡,我不管人家閒事。」

  老祝默默忍耐。

  這時,祝家老三忽然走過來,遞上一隻碟子,「小阿姨,大哥說這是你喜歡吃的玫瑰果醬牛角麵包。」這個孩子,長得酷似母親。

  雋芝不禁心酸,每次手術,總有風險,筱芝這次赴美,六個月內必須接受兩次手術。生死未卜,有家人陪伴,總勝孤零容一個人。

  她伸手替孩子擦掉咀角的果醬。

  過一會兒雋芝問姐夫:「你打算怎麼做?」

  「我打算把兒子們帶過去陪她這重要的半年。」

  他們整家持美國護照,在三藩市的公寓房子一直空置,具有足夠條件。

  「沒想到你走得開。」

  老祝不語。

  雋芝想起郭淩志的至理名言,一個人走不開,不過因為他不想走開,一個人失約,乃因他不想赴的,一切藉口均是廢話,少女口中的「媽媽不准」,以及男人推搪「妻子癡纏」之類,都是用以掩飾不願犧牲。

  祝某人忽然之間變成天下第一閒人,長假一放六個月,真正驚人。

  「……我一直想要個女兒。」

  雋芝不出聲,這是真的。

  「好喜歡二妹的菲菲與華華。」

  這也不假,他長期奉送名貴禮物,送得二姐夫阿梁煩起來說:

  「喂,老祝,我們並不是穿不起用不起。」

  雋芝說:「她不一定有三個哥哥那麼健康。」

  老祝毫不猶疑,「那我們會更加疼她。」

  焦芝看到他眼睛裡去,「這邊的事呢,這邊的人呢?」

  他答:「我自會處理。」

  當然,那是他的私事,那麼精明的一個生意人,三下五除二,自有解決方法。

  雋芝沉吟半晌,「這樣吧,筱芝定下赴美日期之後,我馬上給你通風報訊,你們父子四人,同一班飛機走,有什麼話,在十多小時航程中也該講完了。」

  「好辦法。」老祝如釋重負。

  雋芝也鬆口氣。

  那邊三個男孩子的桌子好似刮過颶風,七零八落,雋芝慶倖身上一套米白凱斯咪幸保不失,正在這個時候,那老三又趨向前來,正是:是福不是禍,是禍躲不過,他腳步一松,手中一杯咖啡便潑向阿姨身上,正中要害。

  雋芝連忙用餐巾善後,那小於眼珠子骨碌,不知阿姨這次要怎麼泡制他,上次他犯同樣錯誤,她罰他一年之內,每次見她,都得敬禮,並且大聲宣稱「美麗的雋姨萬歲」,因而被哥哥們笑得臉都黃,他恐懼地退後一步。

  更令他害怕的是,這回子阿姨一聲不響,擦乾水漬,歎口氣,只說:「上路吧。」

  老祝一疊聲道歉,「三妹,我陪你十套。」

  雋芝揚一揚手,「算了,難怪大姐一年到頭穿咖啡色。」

  老祝沒有上樓去打草驚蛇,他約好三十分鐘之後來接回兒子們。

  雋芝看著他離去,這個人,此刻恐怕已經知道,他在玩的遊戲,不一定好玩,發展且已不受他控制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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