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亦舒 > 一千零一妙方 | 上頁 下頁 |
二十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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郭淩志馬上知道她心中積鬱。 雋芝把臉朝著窗外,「我從來沒有見過家母,」不知憑地,她用非常平靜聲音輕易說出多年藏在心底心事,「家母生養我的時候,染上一種非常罕見的併發症,數月後去世,離開醫院的,只得我一個人。」 郭淩志完全意外了,但表面上不動一點聲色,只是純熟地把高性能跑車開得如箭般飛出去。 沒想到今天他擔任一個告戒神父的角色,何等榮幸。 速度抒緩了雋芝的神經,她說:「我一直內疚,覺得不應原諒自己。」 郭淩志暫不作聲。 「我的出生,令父親失去伴侶,令姐姐們失去母親,如果沒有我,家人不會蒙受慘痛的損失。」 小郭把車子駛上一個小山崗停下。 「我平時生活積極,,因為若不加倍樂觀快活,更加對不起家人。」 小郭轉過頭來,「所以你時常覺得累。」 「你怎麼知道?」 「一張臉不能掛下來,當然是世上最疲倦的事情。」 他下車,自行李箱取出一隻大藤籃,「在這裡野餐如何?」 雋芝已經吃光那小盒巧克力。 她收斂面孔上笑容,頹然黨在座塾上,仰看灰紫色天空,頓覺鬆弛。 忽然有感而發,「至令我們快樂的人,也就是使我們悲痛的人。」 「當然,那是因為你在乎。」 「請告訴我,我應否為母親故世而耿耿於懷。」 小郭很幽默,「我一生所見過所有試卷上都沒有比這更艱深的問題。」 雋芝也笑,真是的,甫相識就拿這種問題去難人,但,「有時憑直覺更能提供智慧的意見。」 小郭攤攤手,「唔,讓我想一想,讓我看一看,」他終於反問:「歷年來背著包袱也不能改變事安?」 「人死不能複生。」 「那還不如卸下擔子,過去純屬過去,將它埋在不知名的谷底,忘記它。」 雋芝笑了,這只是理論,人人均懂,但不能實踐,埋葬管理葬,但每一宗往事自有它的精魂,於無奈,寂寥、傷懷之時,悄悄一縷煙似逸出,鑽進當事人腦海,揮之不去。 雋芝下一個結論:「你沒有傷心過。」 郭淩志承認,「你說得對,我很幸運。」 正如那些從未戀愛,自然也未曾失戀的人,老是堅持分手應分得瀟灑,至好若無其事,不發一言,並且感慨他人器量淺胸襟窄。 小郭絕不含糊,野餐籃裡都用道地的銀餐具與磁碟子,他是真風流。 「唐雋芝,那只是你的不幸,不是你的過失。」 「我可以一輩子躺在這裡不動。」 豆大的雨點卻不允許他們那樣做,小郭上車,絞起車子天窗。 「我們去哪裡?」雋芝問。 「如是其他女子,我會說:我的公寓。」 「我有什麼不同?」 「你作風古老,容易受到傷害,我不想傷害人。」 「所以!」雋芝作恍然大悟狀:「難怪這些年來,沒有人對我表示興趣。」 小郭笑著發動引擎,她太謙虛了,他聽過她的事,也知道此刻她名下不貳之臣姓甚名誰。 他也看出她今日心情欠佳,不想乘人之危, 「我送你回家,任何時候,你需要傾訴,隨時找我。」 「你會有空?」 他笑笑說:「一個人——」 雋芝給接上去,「一個人沒有空,只因為他不想抽空。」 他倆笑了。 開頭與易沛充在一起,也有同樣的輕鬆愉快感受,漸漸動了情,沛充老想有個結局,他比雋芝更像一個寫小說的人,男女主角的命運必需要有個交待:不是結婚,就得分手。一直吊著讀者胃口,了無終結,怎麼能算是篇完整的好文章? 雋芝就是怕這個。 她不想那麼快去到終點,同一個另主角無所謂,場與景則不住地更換,但要求花常好月常圓,一直持續下去,不要結局。 雋芝害怕步母親與姐姐的後塵。 到家時兩已下得頗大,雋芝向小郭揮手道別。 下一場下一景他或她與什麼人在一起,她不關心,他也是,多好,無牽無掛。 沛充雖然也從來不問,但自他眼神表情,她知道他不放心。 傾盤大雨降低氣溫,頭腦清醒,正是寫作好時刻。 雋芝把握機會,沙沙沙寫了起來,靜寂中,那種特殊敏捷有節奏的聲音好比蠶食桑葉。 幼時她養過蠶,十塊錢一大堆,蠕動著爬在桑葉上,一下子吃光葉子,玩膩了連盒子一起丟掉,簡單之極。 筱芝養第一胎她跟父親作親善訪問,小小一個包裡,雋芝不敢走近,離得遠遠看。 只聽得父親慨歎日:「孩子一生下來,即是一輩子的事。」 又聽得筱芝回應父親:「被父母生下來,也是一輩子的事。」 嚇得十多歲的雋芝發抖,如此一生一世料纏不清,不可思議,長大後,果然,她認識不少既要供奉高堂又要養育妻小的夾心階層,迷失在上一代與下一代之間。 黃昏,她用羊肉火腿夾麥包吃,易沛充的電話來了。 「沒出去?」聲音裡寬慰的成分太高,值得同情。 「寫作人有時也要寫作的。」 「明天老祝要帶兒子們去見筱芝。」 「叫他不要亂灑狗血!」 「他說他會在樓下等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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