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亦舒 > 銀女 | 上頁 下頁 |
四十 |
|
「我怕你再來一句三娘教子,要把那孩子扶養成人呢。」 我漲紅面孔。 「太任性了,」老李搖頭,「也太能幹了,誰敢娶你?」 「我想也沒想過這些。」我不悅。 「恐怕事情要來,擋都擋不住,身不由己。」 「老李,」我失氣,「你象個老太太。」 「是不是,不喜歡我了。」他聳聳肩。 「你呢?你怎麼沒結婚?」我問。 他沉默良久良久,「說來話長。」 他沒有說。 自醫院出來,天有點涼意,也許只是幻覺,造成種恍如隔世的感覺,每逢初秋都有迷茫感,等下子秋老虎光臨,熱得震驚,便會自夢中醒來,接受現實。 銀女沒有消息。 我想約姜姑娘出來說說話,但人家會怎麼想呢?她工作忙,工餘更忙。 悶到極點,只好出外逛。 索然無味,孑然一人的孤獨如今才襲上心頭,跑盡一條街又一條街,直到滿頭滿腦的汗,發洩完畢,回到屋內,才能鎮靜下來。 我染上吃冰淇淋癖,大罐大罐買回來撐下肚子。 一日在冰淇淋店輪侯,突然看到個俏麗的背影,心一動,撲上去——「銀女!」 拉住她手。 那少婦嚇得不得了,手上抱著初生嬰兒,吃驚地看牢我,眉梢眼角,是有些兒象銀女。 她身旁男人向我賊喝,「喂!你。」 少婦見我斯文相,又是女人,驚魂甫定,一笑置之。 我呆看很久。 回家一桶冰淇淋己開始溶化,淋淋漓漓汁水滴滿一地,朱媽趕著收拾。 司徒說我應到紐約去一遭。 我問。「銀女怎麼辦?」 「別把自己當救世主。」是他的答覆。 讓她去?不不。過了九月,過得九月才放下心。 我看著茶几上堆著的厚皮圖畫書。 有一本是希臘神話,是我準備介紹給銀女讀的,教育她,指導她改邪歸正,從黑暗進入光明,滿足我自己。 據說史懷惻醫生也有這種潛意識。不過我較為小規模地實現我的私欲。 老李看穿我的心。 姜姑娘來探訪我,原想很假很客氣地招呼她,要在她面前表現的最好,因為恐怕季康會對她說起我們過去的事。過去,什麼過去?我啞然失笑。老李又說對一次,我是個最原始的人,想到這裡,表情立刻鬆弛下來。 姜姑娘很緊張。 「可是銀女?」心不由自主地抽緊。 「你真的關心她是不是?」姜姑娘凝視我。 「我自己卻不明白所以然。」我苦笑。 「不,她沒有消息,是她家裡。」 「什麼事?」 「她的男人非禮她的女兒,鬧大了。」 我睜大眼,有要嘔吐的感覺。 「她向我求救,如今這個孩子由我看管,住在局裡,歇斯底里,成日大叫大嚷。」 「是哪一個?」我問:「銀女下面那個?」 「不,老三,很乖,煎藥服侍母親,帶妹妹去買菜煮飯洗碗的那個。」 「禽獸抓進去沒有?」 「抓了,我的主意,」姜姑娘說:「他發誓出來要剝我的皮。」 「好,好得很。」我拍拍姜姑娘的背脊。 「老三情況非常不穩定,我很擔心。我們這一行有人做得精神崩潰,叫做『燒盡』,陳太太,真想不幹。」她長歎一聲。 「不,你要做下去。」 「單是銀女這一家都救不了。」 「但你不是要救她們,你只是為盡力。」 「我盡了力嗎?我的力,我與我同事的力,到底有限。」 「那母親如何?」 「她在醫院中。」 「你送她進去?」 「是。」姜姑娘說:「她就要死了,整個肺爛光。」 「幼兒們呢?」 「老二帶著。」 我們倆坐著很久很久,一點聲音都沒有。 「我可以做什麼?」我問。 「什麼也做不了。我們袖手旁觀,看她們沉淪。」姜姑娘很靜靜地說。 「這是不對的,你做得已經夠多。」 「我怎麼了?」姜姑娘以手掩面,「我怎麼會這樣消極。」 「來,陪我去見那個女孩。」 電話響起來,朱媽聽後說:「找姜姑娘。」 姜姑娘取過聽筒,三分鐘後掛斷說:「她走脫了。」 「那女孩?」 「是,跟銀女一樣,這只是一個開始。」她蒼白著臉。 我們頹然。失望無處不在地壓下來。 我推開一面窗,「說些開心的事,你與季康幾時辦婚事?」 「九月。」 「好日子。」我又問,「哪裡度蜜月?」 「巴黎。」 「好地方。」我與小山,也是巴黎度的蜜月。 姜姑娘略露一絲笑容,「但婚姻不是請客吃飯,在什麼地方度蜜月無關宏旨,以後還得憑雙方的耐心。」 我忽然幫起季康來,「你們的生活必然是幸福的,季康的條件那樣好,他是斷斷不會叫妻子吃苦的,他是一個最上等的男人,瀕臨絕種的動物。」 姜姑娘笑出來。 |
學達書庫(xuoda.com) |
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