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亦舒 > 玉梨魂 | 上頁 下頁 |
二十八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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安琪的字,寫給我的信。 怎麼會以這種方法送信,信應該貼張郵票寄出,或是放在案頭容易看見。 我糊塗了。 連忙拆開來。 厚厚的一疊信紙,十來張,都不同質地,這封信不是一氣呵成,分好幾次慢慢寫畢。 呵安琪,你還有什麼花樣呢,為何將我的痛苦分段加深,為何人去後還玩我。坐在床沿,攤開她的信。確是寫給我的,有些紙上只有一兩句話。「我要離開你了。」她寫。我要離開你了,仿佛聽見她清脆的聲音在空室中響起。「不能再繼續與你一齊生活。」「不是不能夠這樣持續下去。倘若學許多老式夫婦般忍耐一下,可以期望金婚紀念。」「但每個人都只能活一次。」「日子飛逝,你覺得嗎?在小公寓中,天亮就起床準備早餐,看著曙光緩緩自窗口透進,禁不住想:太陽什麼時候照到我身上呢?」「下班往往比別人遲,一出門,只看到霓虹燈,也許想得太多了,誰不是這麼過呢。」 「自學校出來,七年整,做同樣的工作。」 「滿以為婚後會有點轉變,但隨即發覺生活上的結合不表示心靈上的結合,好些晚上失眠,聽到你平安滿足均勻的鼾聲,不禁想我們像是陌生人呢。」 撫著紙張,不信這是安琪親筆所書。 我所認識的安琪,毫無機心,不可能想那麼多,那麼悲觀,那麼絕望。 粗心,從頭到尾是我的疏忽。 痛苦使人長大,痛苦塑造性格,我一向幼稚,直到現在才獲得成熟的機會。 用手捂著臉一會兒,才能把這信看下去,整個人迷醉在她的字裡行間,忘記身在何處。 「想離開你,追求理想生活,但沒有勇氣。」 「日子越來越苦悶,有時覺得沒有目標,不知為什麼忙,為什麼忍耐,為什麼勞累。 」你不知道你吧,像個孩子,只要在晚上做頓好的給你吃,就已滿足,喜歡看你吃飯,真不明白成年人何以能吃得那麼香甜那麼多,一點心事都沒有。「 」曾經暗示過幾次,希望得到更多的關注,都得不到回音,你似沒有感覺。「 讀到這裡,大叫起來。 一聲又一聲,直至喉嚨沙啞,都無法宣洩心中苦楚。 暗示,為什麼要暗示,為什麼不直言? 為什麼不直接控訴我笨拙?為什麼不簡單地說明要離開我,為什麼要玩把戲? 安琪安琪安琪。寫得出來就應該講得出來!是內疚吧,是把莫須有的罪名加諸我身,故此羞愧得開不了口吧。 硬說我乏味,不關懷,麻木,根本上我不是個巧言令色的人。 安琪應當知道,我不會說話,非必要時,亦不想說話。我知道會為這種脾氣付出代價,但不知道是這種代價。 低下頭,把信讀下去。 」日出回落,不再帶來生機,記得老鷹的故事嗎?嚮往自由,在公司中所遭遇到的挫折,多說無益,天生不夠堅強,還須後天鍛煉,但是何等樣的吃苦,總有人要令你連斟一杯咖啡都失去信心。「 」你不能救我吧?「」漸漸覺得沒有人愛我。「」漸漸認為人生在世只有靠自己。「」既然這樣,為什麼不分手呢。「」你會原諒這孤軍作戰的決心嗎?「」這次到紐約出差,決定暫時不再回來,想看看新世界,在律師處,有一份離婚協議書,地址附在後頁。 安琪騙我,安琪騙我。孤軍作戰,不不不不不不,有人在那一頭等她。 生前始終不肯說真話,胡亂編個故事,哄我人信。她明明有個人,明明投向新生活,明明有更好的前程在等她。 安琪,我錯愛你。 那夜到淩晨,才拖著箱子回周府。 面色十分可怕,回到客房,蟋縮在床上。 安琪在去世之前已經一點也不愛我了。 死去的是另外一個人,不是我愛妻。天慢慢亮起來。 有人輕輕叩我房門。 是小棋,她是屋裡最早醒的一個,因為六點半要搭校車。 「方叔叔早!」 「吃過早餐沒有?」 「媽媽在做。」 「過來,坐方叔旁邊。」 她溫柔地過來,讓我摟住她。 「方叔,你幾時娶小阿姨?」 我失笑,「嫁娶不是那麼簡單的事。」 「她很適合你。」 我一震,看著小棋,她又開始說大人話。 「失望一次已經傷身體,不要再用錯感情。」 「小棋,誰教你講這些話,誰?」 「媽媽跟爸爸說的,被我聽到。」 我籲一口氣,「他們真那麼說?」 「是的。」 我苦笑,疑幻疑真,安琪安琪,什麼時候,再與我通消息? 小棋看著幾隻大行李箱子,「這就是你的東西?」 我點點頭。 「你租下我們家的房間,永遠同我們住?」 「永遠。」 「永遠永遠永遠?」她欣喜地問。 他們孩子最愛永遠,仿佛永遠很容易做到,要等很久以後,才會知道世上根本沒有永遠這回事。 很多很多世人以為是熟悉的事。其實都是幻象,像愛情。 「小棋。」周太太低聲找她。 「媽媽叫你了。」 周太大推門進來,笑道:「一起吃稀飯吧。」 早餐還開兩檔,六點與八點,女兒吃完丈夫吃,誰說主婦易做。 讓安琪坐家中,她是不幹的。 讀了那麼多的書,她說,好不容易找到份報酬較為理想的職業,一有一千一萬樣想添置的東西,沒有收人怎麼辦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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