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亦舒 > 玉梨魂 | 上頁 下頁
二十五


  「我們所能為你做的,只有這些。」

  遺囑是給A的吧。他是誰?

  一定是個他,沒有她會送拇指大的鑽石以及半山區的樓宇給另一個她。

  事情已經明白了。

  我站起來。

  忽然憐惜自己,咦,你還能有所動作呢,真不容易,你還活著呢。

  離開了金德壽律師樓。安琪還打算瞞我多久?她為什麼要這樣對待我?

  一千一萬個問題塞滿我腦袋,化為食髓吸血的惡蟲,要置我於死地。

  回到家中,我完全失敗崩潰,亦不想掙扎鬥爭,和衣倒在床上,不知身在何處。

  老周來接我時拼死命按門鈴,按了不知多久,我才拖著肉身去開門。

  「阿方,你面色如灰,發生什麼事?令棋來過沒有,你服藥沒有?」

  他扶住我。

  之後的事不必細說了。

  老周把我抬到他家去。

  住進客房三天、我就決定留下來,把老房子退租。

  心如灰一般,只要一陣風,就可以吹散。

  只有周氏一家的溫馨才可以把我的理智帶回來。

  就算不出聲,看著他們在日常生活中說笑聊天,各安其分,互相體貼,也是一項樂趣。

  告足一個月假,什麼都不重要了,事業前途金錢健康,失去安琪一次已經是致命傷,我竟被逼失去她兩次。

  像患了幽閉症似。日日坐在小棋房中看她做功課,不肯出聲。

  小棋極端伶俐可愛,與我非常合得來,我倆完全不需要適應期。

  我不打擾,她也不煩我。

  小學生功課之多,超乎想像。

  小棋最怕中文作文。

  (命運弄人,也許長大後,她會成為一個言情小說作者,十萬字十萬字那樣寫,出版百餘本小說。)

  她不會查字典,時時會轉頭問我:「什麼叫蹙,什麼叫顰,什麼叫小人長戚戚。」

  匪夷所思,小孩子怎麼會學這些生字,什麼時候才用得著?根本連大人都不甚了了。

  不過我還是願意逗留在她房間。這也是療傷的一種辦法,這裡環境寧靜。

  周太太真是好,見我胃口不開,想盡辦法弄精緻小萊,熬滋補的場。

  就算只是為了想我做他們的妹夫,這番心意,也萬二分的難能可貴。

  令棋一次同周太說:「一百鍋湯也比不上一顆多種維他命。」

  「但美食令人精神振奮。」周太做出智慧之言。

  「那自然,知道有人為你花那麼多時間心血弄吃的,更加不同。」

  「瞧,是不是,你們醫生老說內分泌什麼什麼,一鍋好場就是對內分泌有幫助。」

  令棋笑,「是是是,所以姐夫青春常駐,心情開朗。」早說過,聽他們一家閒談,也是享受。令棋對我,不用分析,也知道是願意的。真令人詫異,她竟沒有異性朋友。

  工作時間長是其中一個原因,不定時加班也是致命傷,正如默片時代女演員莉莉恩姬許說:你所得的不過是一份生計,你付出的卻是生命。

  一般人認為醫生是天之驕子,扮演的角色不過是在病人死後走到家屬面前,沉實地搖兩下頭,好讓死人的親友放心嚎陶大哭。

  事實不是這麼一回事。

  令棋時常做得筋疲力盡,光是巡病房,一站數小時,她放棄高跟鞋已有十年。

  原來無論幹什麼,都需要一雙好腳。

  我肉體漸漸痊癒。

  貓兒跟了過來周家,卻不喜歡周家。

  它老了,念舊窩,不習慣。

  真對它有份歉意,安琪養它那麼久……沒有什麼是永恆的,沒有沒有沒有。

  小棋說:「它開始褪毛。」

  周家沒有嫌它,正如周家沒有嫌我。

  世上竟會有這麼可愛的一家人。

  我一直等安琪再與我說話,這件事還沒有完,我知道。

  小記事本已被我翻得爛掉。

  第五頁上這麼記錄;一月十四日,A送戒指來,二點八克拉,象徵我的歲數。

  一月十四日是她的生日。

  戀愛三年,結婚一年,戒指是在婚後三個月收到的。那日我接她出去吃飯,送上鮮花一束。但鮮花不算禮物吧。

  在繁華的商業社會中,一切價值由金錢衡量,熱情的丈夫是手頭豪爽的男人,孝順兒女是捨得給父母大筆零用的孩子。

  我天真。以為用情感可以搭夠。

  真的不覺察,安琪面子上些微不露出來。天天回家來,天天與我吃飯——她收下另一個男人的饋贈,她沒有把禮物退回。

  第六頁:六月一日,A送車來,矚目過度,不能接受——不收只是因為太過招搖,不是為我。把句子反復看了又看。

  第七頁:八月一日,帶我去看公寓房子。一千平方米,景色如畫,裝修齊全。

  保管箱中有一大串簇新的銅鎖匙。我決定前去試試,開得進門,可增眼界。

  過數日,獨自開車上山,持鎖匙,依屋契上地址,不費吹灰之力找到目的地。

  大抵是本市最豪華的公寓住宅。背山面海。

  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它的面積,大得全然沒有邊際,看上去不止一千平方米。顯然有傭人定期來收拾,家具上一斑灰塵都沒有。

  我坐下來,呆呆的看著天花板。

  安琪生前,是不是時常來這裡呢?

  她心中有些什麼感覺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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