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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四


  永亨說:「她也不過是在外散心,疲倦了自然會回來。」他很有信心,「她離不了這個家,她知道媽媽與姐姐都愛她。」

  媽媽說:「這幾個月真是悲喜交集,最開心便是哈拿得到歸宿。永亨,你真是我的乘龍快婿。」

  我嗡起鼻子,「真正肉麻。」

  永亨開朗得多,傻傻的看著我笑。

  單獨在一起時,我同他說:「你以前那股冷傲的氣質蕩然無存,現在像只開口棗。」

  他丈八金剛摸不著頭腦,「我又有什麼氣質?我是個最平凡的人,律師行裡的夥計一直說我面孔與西裝同樣的棕黑棕黑分不出來。」

  「什麼?」我又不服,「怎麼可以這樣說你?我深覺你有你的味道,他們不懂,男人的面孔像小旦有什麼益處?你看梅令俠這種負心漢。」

  「又罵他了。」

  「他晚上真睡得著,半年內換兩個老婆!」

  「男女之間的事,旁人是不會明白的。」

  「你明哲保身做君子好了,我自做我的潑婦,我喜歡駡街,這是我的生活情趣。我幹嗎要在這種下三濫面前表露風度,憋成大頸泡。」

  「嘩,才說你一句半句,立刻廢話一籮筐一籮筐的倒出來。」

  「你敢取笑我。」

  「不敢不敢。我們什麼時候結婚?」

  「等馬大回來再說,還有,我是離不開媽媽的。」

  「可以,沒問題。」

  我猶疑一刻,「永亨,你一直不知道親生父母是誰?」

  他搖搖頭。

  「照說可以調查一下。」我說。

  永亨看向我,「為了什麼呢?」

  「是你父母呀。」我瞪大眼睛。

  「我與你的性格大有不同之處,哈拿,你事事喜歡查根問底,主持正義,我卻不這麼想,」他的聲音低下去,「他們已經把我遺棄,即使找到他們,于事何補?」

  他語氣內有太多的滄桑,我聽得頗為辛酸,沒有心情同他辯駁。

  「也許他們已經過了身呢。」

  永亨說:「那就更加不必追究。」

  「心中一輩子存著那麼大的一個疑團,你不難過?」

  「世上有那麼多值得難過的事,」他恢復微笑,「已經花去我太多精力,我不大去想自己的事。」

  「告訴我關於你童年的故事。」

  「過去的事不值一提,」他說:「我們談將來是正經。」

  噢,將來。我的生命第一次有將來。

  我說:「我要有很多很多的孩子,因我什麼都不會,只好在家帶孩子。」

  永亨也興奮,「我們要五個子女……」

  說到孩子,我們倆可以一直談到天亮。

  那日晚上睡覺,朦朦朧朧,我聽到提琴聲在耳畔響起,越來越近,越來越嘹亮,我下意識用雙手掩住耳朵,「亞斯匹靈,快來治我的頭痛。」我叫。

  但是那琴聲偷偷進入我的房間,逼近我的身體,我機伶伶打一個冷顫,「馬大,馬大——」

  是馬大,她回來了。

  「馬大,你在哪裡?你回來了?」我一頭冷汗的坐起來。

  其餘兩間房間的電燈亮起。

  永亨穿著睡衣過來,也不說什麼,便握著我的手。

  我說:「琴聲,我聽見琴聲。」

  「日有所思,夜有所夢。」媽媽過來說。

  「明明是沙拉昔蒂的吉卜賽曲。」我怔怔地。

  「快睡吧。」

  忽然之間我腹部一陣痛,我嚷出來,「哎呀,痛。」

  永亨扶著我,「怎麼了?哪裡痛?」

  一陣陣絞痛傳出來,我咬緊牙關,但忍不住呻吟,我從來沒有遭遇過這樣劇烈的痛覺,宛如有一團火在腹中炙燒,逼得我張大眼睛喘息。

  媽媽急說:「我去叫醫生,會不會是急性腸炎?」她飛奔出去。

  我痛得眼睛發黑,知覺模糊,但心中卻一片明證,我叫:「馬大,馬大。」是馬大,不是我,我沒有事,是馬大出了事。

  我蜷縮在永亨懷中,他拍我的背脊,「醫生立刻來,立刻來。」他不明白。

  我支持不住,大叫一聲,昏厥過去。

  醒來的時候我在家中,第一句話劈頭便問:「馬大呢?」

  媽媽不答我:「哈拿你真是嚇死人,無端端肚子痛得打滾。」

  我搶著說:「媽媽,這是心靈感應。」

  媽媽猶疑:「說得這麼玄。」

  「不是玄,科學上有根據的,雙生兒確有心靈感應。」我氣急敗壞的說下去,「肚子,腹部……馬大懷著孩子,不好不好,媽媽,孩子完了,馬大呢?」我哭起來,「馬大怎麼還不回來?」

  永亨抱著我的頭,「噓噓,亂吃什麼,」他點醒我,「嚇壞老人家。」

  我頓時清醒起來,把眼淚吞下肚子。

  媽媽踱步沉吟:「你們兩個小時候一直各管各,哪有什麼感應——」

  永亨笑說:「媽媽,你別聽哈拿胡說,她在街上吃了零食鬧肚子,此刻吃了藥沒事又來裝神弄鬼。」一邊朝我瞪眼。

  媽媽說:「我信基督,我不怕。」她歎口氣走出房去。

  永亨低聲問我:「你怎麼了,刺激媽媽。」

  「馬大要回來了。」我怔怔的說。

  「你怎麼知道?」永亨啼笑皆非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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