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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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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有點得意,「它不能留在這裡坐以待斃。」 「啊,」永亨點點頭,「犯了罪,出外避風頭去了?」 「我並沒有把它收藏起來。」 永亨抬起頭來,「這麼多天,它沒有回來過?」 我略略不安,「怎麼?它有什麼不妥嗎?」 「它自小在這裡長大,它並不是一隻野狗,你不覺奇怪?照理它是走不遠的,它食量相當大。」 我低頭,「它會回來的。」 「它回不回來倒是其次,馬大才叫人擔心。」 「适才梅令俠對你說些什麼?」我問。 「他什麼都沒說,」永亨歎口氣,「像是從來沒認識過馬大,他邀請我參加今晚的婚禮。」 我痛心的說:「你是一定會去的了?」 「一個是我的義妹,另一個可算我表兄,你說我要不要去?我們三個人,自小在一間屋子裡長大。」 我說:「在情,你不該去,在理,你要去。」 「我一向希望做到合情合理。」殷永亨說。 我諷刺他:「太吃力了。」 永亨抬起頭來,「你們都怪梅令俠。」 我詛咒他,「我恨不得把他碎屍萬段。」 永亨問:「你恨他什麼呢?」 「恨他不務正業,油腔滑調,欺財騙色,不仁不義,反臉無情。」 「但這是他的一貫作風!他又沒有哄騙過什麼人,」永亨抓住我的肩膊,「是馬大心甘情願跟他的。」 我不響。 「馬大也要承擔一部分的責任,她是個成年人,但她像一隻撲向燈火的飛蛾,一隻美麗的昆蟲,令燈火本身為之黯然失色。」永亨說。 我明知這是事實,卻不甘心讓梅令俠得了道理去。 我固執的說:「我恨他。」 「因為你不捨得恨馬大?」永亨微笑。 「我們現在應該怎麼辦?」我瞪著他。 「我已立刻派人去查馬大的下落,我在巴黎有熟人,她總會得露臉的。」 「你打算住哪裡?」我說。 媽媽說:「住這裡。我已經叫老英姐收拾好房間,就這麼一句話,誰也別跟我推辭。」說完她走進書房。 我訕訕的,「媽媽真厲害哩。」 永亨看著我,「你一點也不像你媽媽。」 他說得再對也沒有。媽媽的精明、智慧、仁慈、忍耐、和藹、決斷,甚至是她那不肯多露的幽默感,我與馬大都沒有承繼到,自然,那是因為她不是我們親生媽媽,我們像粉豔紅那般偏激、衝動、自私、糊塗。 我呆呆的說:「我們沒有福氣像媽媽。」 永亨歎口氣,「又怪社會了,你後天可以修煉呀。」 「穿起道袍,佩把木劍做游方道士?」我笑問。 「不過我喜歡你那樂觀的心態。」他說。 聽他提到喜歡兩字,我的面孔脹紅。 「熱帶風情的生活如何?」我岔開話題。 「晚上的空氣尤其濡濕,」他形容著,「叢林中的夜如野獸派宗師的世界,各式的綠遮掩著月色,煙濛濛的一彎若隱若無的蛋黃月,夜不是靜寂的,蟲鳴蛙鳴叫得人不能入寐,連壁虎都會喳喳發出異聲,房屋角落的木雕人像栩栩如生,像是隨時會轉動眼珠,成雙結對下來跳出冶豔的土風舞,真正的馬來西亞不是航空公司廣告片中那麼單純,是一個動人心弦美麗的國度。」 我心響往之的聆聽,沒想到永亨的形容能力那麼強。 他卻不說下去了。 我追問:「白天呢?白天又怎麼樣?」 永亨一呆,「白天?白天上班忙碌呀,太陽底下有什麼新事?」 我知道被他作弄,用手捶他的背,「你太不老實,以前你不是這樣的。」 他握住我的手,凝視我。 我忍不住,「永亨,我們別再捉迷藏了,這半年來我也夠疲倦的,你有什麼話,同我說了吧。」 他緩緩鬆開我的手,「我能說什麼?」 「你心裡想說什麼就說什麼。」 他猶疑一下,「我是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,自幼得義父帶大,難道還奢望義父的親女委身於我不成?」他的聲音裡無限的淒涼孤苦。 我陡然呆住。我怎麼沒想到他是因為自卑?我衝口而出,「什麼?你還認為你配我不起?」 他訝異的看我,「哈拿,我十足十是個野孩子……」 「我呢?」我叫起來,「你看看我這個怪相,我何嘗不覺得襯不起你。」 他站起來,激動的再次握住我的手。 我大聲說:「如果我是馬大又不同,她長得美,她念大學,她會彈梵啞鈴,她身體又沒有缺陷,她才不需要鼓勵。而我,我全身充滿缺點,我一直不敢告訴你,我對你心意如何。」 永亨顫聲問道:「你對我心意究竟如何?」 我驀然發覺已經說得實在太多了,閉上嘴。 他說:「我明白,我終於明白了,」他喜得搔頭摸腮的,「你不嫌棄我?你不嫌棄我的出身?」 我們不由自主的擁抱在一起。良久良久,身後傳來一聲咳嗽聲。我與永亨連忙分開,看到媽媽在一旁似笑非笑的看牢我倆,羞得我與永亨連忙看向天花板。 媽媽笑說:「這正是若雲不報,時辰未到。」 我也忍不住笑出來。 在百般憂慮中,我與永亨正式訂婚。 大家吃了頓飯,只請李伯母一個外人。 李伯母問:「馬大有消息沒有?」 我們搖搖頭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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