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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六


  「真言重了,」我賠笑,「又不是屠龍救美的年代,何需保護?」

  媽媽說:「永亨,你是個老實頭,你要好好對待哈拿。」

  我真正忍不住了,面孔漲得通紅,「媽媽你瘋瘋癲癲說些什麼。」

  永亨也不好意思,訕訕的看著窗外。

  媽媽說:「待你們兩個都嫁了人,我就放心了。」

  我對著永亨,尷尬得要找地洞,仍然鎮靜地說:「媽媽今天語無倫次。」

  女傭把飯菜開出來,我們三人食不下嚥。

  我用湯淘了飯,硬塞下去。

  「當心胃氣痛。」永亨提醒我。

  我咕噥,「不吃怕發軟蹄。」

  「越是非常時期,」永亨說,「越要加強護理自己,不可自暴自棄。」

  「但我流著自暴自棄的血液。」我放下碗。

  「別亂說。」

  兩個儀式我都出席。

  沒想到殷若琴那裡那麼哀榮。梅姑姑勒令我與馬大穿麻衣蹲在一邊做家屬謝禮,馬大怎麼都不肯,反了臉要走,我只得乖乖站在殷瑟瑟一邊。

  自有人在花牌上放上我與馬大的名字:孝女殷玉琤殷玉珂敬挽。

  我覺得十萬分的滑稽,明明身分證上都寫著裘哈拿、裘馬大,活到二十多歲,忽然轉了名字。

  殷瑟瑟與我一般,沒有太多的戚意。

  她面孔上的舞臺化妝卸下一半,尚留著粉底,她是不肯不化妝的,我心冷笑,當她大殮的時候,也得囑咐化妝師落重筆。

  她靜靜的說:「你們倒好,一上來就領遺產,不必侍候他。」

  「是的,」我還嘴,「只要福氣好,不必出世早。」

  「你也不小了。」

  「沒有你老,你永遠比我老。」我老實不客氣的說,「老字是我恭維你的專用詞,等我八十,你八十三,你還是比我老。」

  「狐媚子生的小家種。」她罵。

  「還不是跟你平起平坐平鞠躬。」

  她氣得白了臉。

  梅姑姑過來責駡,「一家人要吵回家吵,這是什麼地方,你以為客人聽不到聲音?」

  客人早已竊竊私語,不知殷若琴打什麼地方找到我們這兩個女兒,聽到我與殷瑟瑟鬥嘴,更加樂不可支,議論紛紛。

  我非常生氣,為什麼不忍殷瑟瑟呢,這樣出醜,於自己有什麼好處?弄得靈堂如一個墟場般。

  我站得遠一點。

  馬大過來問:「你累不累?快了,就快完了。」

  我點點頭。

  「你同她吵架?」

  「說了幾句。」

  「令俠說她是賤人。」

  「誰?」我說。

  「令俠。」馬大說。

  我吃一驚,「你同他這麼熟,叫他『令俠』?他的話,你信一半,已經太多。」

  「他很熱心。」

  「他的心,是看人而熱的,以前對殷瑟瑟也熱得很,不過熱面孔貼完冷屁股回來,所以改了口,你自己當心點。」我說,「能對著你叫別人賤人的人,遲些兒難保不對牢別人說你也是賤人,他不會發特別優待證給你,就你一個人免疫。」

  馬大鐵青面孔,「你有完沒有?親姊妹與非親姊妹,都叫你非議,我是好意勸你。」

  我覺得很累。

  這是我一生人最虛偽的一次。跑來坐在我殺母(我雖不殺伯仁、伯仁因我而死)仇人的靈堂以主家姿態出現……

  等脫下麻衣的時候,我才鬆口氣。

  下午在老胡師傅那裡,氣氛完全不同。

  我真正哀悼,真正痛不欲生。馬大與我有同感,哭得站不起身,媽媽差點沒昏過去。他的胡琴、衣物、樂譜,隨著他軀體一起火化。

  他本身不信教,但是媽媽替他行基督教儀式。

  媽媽以後不用吊嗓子了。

  事情好像已經過去,該去的已經去得乾乾淨淨,我們應當了無掛念。

  但我們心底知道,一切不會那麼容易恢復過來。

  永亨問我,「為何愀然不樂?」

  「沒有呀,我一直都是這個樣子。」

  「以前你喜歡吵嘴,喜歡挑戰,喜歡笑。」

  「人總是會變的,沒有一本書讀到老的理由。」

  「希望看到的是好的轉變。」永亨說。

  「好的轉變?我不高興梅令俠老在馬大身邊轉。」

  「這就是你的不對。」永亨說,「馬大有交友的自由。」

  「但是梅令俠!」我夷然。

  「我記得你有一陣子也跟他很談得來。」永亨看著我笑。

  我不以為然,「可是我立刻發覺他是個滑頭。」

  「這個世界由許多種人組成,你不能要求他處處像你。」

  「你同他一起長大,告訴我,他是不是個壞人?」

  「好壞哪裡可以一言蔽之,你以為是小時候看《華倫王子》或是《圓桌武士》,至要緊是分辨忠奸?」他笑。

  「那凡事總有個公論吧。」我不服氣。

  「歷史上的大人物,才有資格獲得公論,我們只不過是普通人,哪裡配?」

  我用手捶他,碰巧馬大經過,瞪我一眼,「唔哼」一聲,走過。

  永亨說:「你看梅令俠不順眼,馬大也不那麼喜歡我呢。」

  「你別多心,她從來沒有批評過你。」我說。

  永亨問:「你的鋪子怎麼樣?什麼時候開門重新營業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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