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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五


  媽媽說:「你們父親後日舉殯。」

  「我不去。」馬大厭惡的說。

  我跳下床,「我要去替老胡師傅辦喪事。」

  「不用了,殷永亨會一併辦妥,一個上午,一個下午,」媽媽長歎一聲,「活著的時候,各有各身分,各有各命運機緣,七情六欲,紛爭擾攘,等死了,大家歸為塵土,再公平沒有。最恨的人也許就葬在身邊。」

  我冷笑一聲,「我先移民到外國去死。」

  媽媽說:「這孩子說的是什麼話。」

  馬大神情憔悴,「媽,我還想睡一會兒。」

  「睡吧睡吧,反正告了假。」媽媽說。

  馬大說:「我現在只敢在白天睡。」

  「你怕什麼?」媽媽問,「一個是你生父,一個是老胡師傅。」

  「我怕,我怕。」馬大哭。

  隨著她哭,我心也慌亂,我有種異樣的感覺,這不就是他們說的心靈感應?

  「我叫了殷永亨那孩子中午來吃便飯。」媽媽說。

  我拍著馬大的背,「快睡,睡醒了一些事都沒有。」

  「你不出去?不要出去,不要離開我。」她拉著我。

  「你放心,我才不出去。」

  我們替她關上房門。媽低聲問道,「馬大怎麼怕成那樣子?」

  「惡夢。」我答。

  有人捧來面盆,媽媽洗了臉,多年來她依老規矩,愛就著搪瓷面盆洗臉。我一抬頭,發覺來人不是老英姐。

  我又大大緊張,風聲鶴唳地問:「老英姐呢?」

  「她回姊妹家休息數日,找來替工。」

  「哦,有沒有人照顧她?」

  「有,她回姑婆屋。」

  我點點頭。

  女傭遞上來兩杯參茶。我只喝了一口。「殷永亨那孩子,真不錯。」媽說。

  「嗯。」

  「哈拿,你二十五歲多了。」

  「唔。」

  「人家老老實實,對你又好。」

  「嗯。」

  「你該留神了。」

  「唔。」

  「怎麼老唔唔嗯嗯哼哼的?」

  我苦笑,「你讓我怎麼回答,媽媽?」

  「我可不擔心馬大。」

  「就因為我是瘸子?」

  「哈拿!」

  「是的,」我歎口氣,「我自己也知道該為這件事擔心,男方幹嗎要冒這個險?也許會遺傳到下一代呢,我擇偶的機會無論如何是比別個女孩子低。但你讓我送上門去給人,到底也是很尷尬的事。」

  「我不是這個意思,你別多心。」媽說。

  「媽媽,聽其自然好不好?」我說。

  她急,「哈拿,我一直把你當跟馬大一樣。」

  「當然,」我伸直兩條腿,「你是媽媽,別人可不那麼想了。」

  「你自己呢?」媽媽問。

  「既成事實,無可奈何。」我歎口氣,「不如放開心懷。二十多年來,也不覺太多不便。」

  「你會游泳,一直拿校際運動金牌銀牌,馬大反而沒有學會……」

  「這話叫馬大聽見了,又得氣。」我微笑。

  「哈拿,你們兩個孩子,愛我是一般的愛,但疼誰多些,你應當心知肚明。」

  「媽媽,」我把她的雙手緊緊握住,忽然想起那個夢,混身戰粟,不敢出聲。

  門鈴響,傭人去看門,殷永亨進來,禮貌地點頭。

  「還客套呢,」媽媽說,「快坐。」

  殷永亨看我一眼,「哈拿的面色仍然非常壞,」又說,「裘伯母好似精神些。」口氣像個看相先生。

  媽媽說:「安排在什麼時候?」

  「星期四上午十時與下午五時。」

  五時?我心想:還沒有下班?殯儀館難道是不下班的?不知怎麼搞的,心中老想著毫無關聯的細節,一定是悲傷過度的反應。

  「殷先生的遺囑可有照顧到哈拿與馬大?」媽媽間。

  「媽媽。」我說。

  「我是個寡婦,手頭上沒有什麼寬裕的錢,」媽媽說下去,「也不知道節儉,只憑收租渡日,等大筆款子用時,便賣掉層房子。當日你來同我說項,我就想,如果殷先生會照顧到這兩個孩子,未嘗不是好事,所以才安排他們相識,現在我很後悔,永亨,我們也不必見外,你看這短短一個月哈拿瘦多少,讓她們吃那麼大的苦,而什麼好處都沒有,我可對不起良心。」

  我先怔住,我從沒聽過媽媽丁是丁,卯是卯的說話,這還是第一次。

  殷永亨畢恭畢敬的說:「襲伯母,遺囑在新加坡那邊,要宣讀還需經過一些程式,大概下個月就可以知道。」

  媽媽凝視他,永亨混身不自在地,又不敢動,只好眼觀鼻,鼻觀心。

  我忍不住笑出來。

  「媽媽。」

  媽媽更嚴厲的說:

  「這兩個孩子,並不是我親生的,我也未曾合法領養她們,她們也早已超過二十一歲,除了在感情上,可以說跟我一絲關係也沒有,但是我同你說,誰要是敢碰她們一條汗毛,我就要他的命。」

  「媽媽。」我太過震驚。

  「我沒有權、沒有勢、沒有錢,」媽媽說,「可是你總聽過:皇帝尚避瘋漢,任何人瘋起來自然都不好應付,你叫殷家的人小心。」

  「媽,殷家的人沒怎麼樣嘛。」我拉她衣袖。

  「你閱世未深,懂得什麼?」她喝止我。

  永亨說:「裘伯母,我一定會盡我的力保護哈拿及馬大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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