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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十五


  但是每當我想起蔡小姐,我的胸口就牽緊似的。

  我叫這種感覺「疼」。它不象刀割,但也夠受的。

  我回家。

  我覺得我們都長大了。今天我竟這樣鎮靜。

  盼望得太久的東西,最好不要得到。

  在想像中,它常常是好的,其實並不如此。

  事實上生活就是生活,並不是做神仙。

  媽媽說:「你今天氣色很好。」

  「別說這種話,一個人哪裡有甚麼氣色?你那種口氣,象個看相的。」我說。

  「你越來越會批評媽媽了。」她笑說。

  我也笑。

  「瑪麗來了,你們和好如初了嗎?」

  「我們沒有不和呀。」我說:「你聽誰說的?」

  「小鬼!別跟媽媽要花樣了,爸有話與你說。」

  「他下班了沒有?」我問。

  「還沒有呢。」她說:「他替你把學校聯絡好了。」

  「他們收我嗎?」我很緊張,「是好消息?」

  「要看文憑算學分的。傻瓜,但基本上問題。」

  「那就行了。不知道為甚麼,最近我覺得爸可怕。」

  「你爸也說你可怕,那就行了,你們父子思了相互恐懼症,怎麼辦?」媽攤攤手。

  「等我走了就沒問題啦,你們又可以去再度蜜月,又可以清清爽爽兩個人,又可以——」

  「見鬼!」

  「媽,你短短時間內已經說了兩個'鬼'了。」

  媽喜歡我這樣跟她逗著玩,她是樂觀的人。

  「但是母親,」我說:「請勿為我去留學而勞師動眾,通知親戚刊登報紙,那真是十分噁心的。這種事情,如果可以避免,我一定留在家裡,沒有甚麼榮耀的。」

  「你這孩子。」

  「媽媽。」

  「但是你怎麼不替我想想,我把你從一個嬰兒帶到今天成人,又有留學的機會,我怎麼能不慶祝一下呢?」

  我沉默了,看來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想法。

  我想起蔡小姐的話,媽媽大概是吃三碗飯的那種人。

  我不要勉強她。這是她的快樂,我不應該剝奪她。

  「好吧,媽媽,你去請一千個人來替我送行吧。」我說。

  「你這孩子。」她開心了,媽臉上掛一個甜蜜的微笑。

  於是我發覺這世界上,人可以分為兩種。

  一種是專門去遷就人的,一種是享受被遷就。

  我想我生下來,就註定要去遷就別人。

  想想我得到了些甚麼,我實在已經付出太多。

  我委委屈屈的侍奉瑪麗,又為母親忍受很多事情。

  這樣的生活,不知道要等幾時才會結束。

  也許我會娶到一個老婆,她遷就我。

  但是我不會要她那樣做,把喜樂建築在他人痛苦之上,不不,我不會做這種事情。

  然後我是開心的,我得到了蔡小姐的瞭解。

  這年頭,沒有瞭解是活不下去的。

  即使一年只有兩個格蘭姆的瞭解,瞭解還是瞭解。

  蔡小姐令我滿足,我得到的溫情,來自她那裡。

  媽媽就不是這樣,媽媽是比較自私的。

  我的腦海裡有一幅圖畫。

  一間大酒家,媽請了好幾桌酒。

  周圍有人在打麻將,有人玩撲克,賭聲震天。

  而我傻傻的,象個新郎似的坐在那裡接受恭祝,穿了套西裝,象個木頭公仔。

  一切因為我要出國留學了。一年有幾百個學生去留學,而我媽偏偏就愛搞這一套。

  我想不明白。

  她是毫無疑問的一個好女人,但是我想不明白。

  我自覺本身相當蠢。我真的很替自己難過。

  但是母親的確只有一個孩子,而那是我。

  所以讓她去吧,我告訴白己,這也許是她畢生的快樂。

  瑪麗說:「你還不去買衣物嗎?」

  「你們女孩子所知道的,只是穿甚麼衣服。」

  瑪麗笑,「一個女人,除了說這些,還可以說甚麼麼呢?一部分人認為女人根本不必發表意見,另外一些人認為女人是永遠錯誤的。」

  「你是這樣的聰明!」我大聲的說。

  瑪麗掩嘴笑,「是的,最聰明的女人,應該裝作什麼都不知道,很蠢的樣子。」

  「我討厭這種虛偽。」

  「但是你怎麼知道她是虛偽呢?你根本分別不出來,你還以為她弱質纖纖,虛心問你討教呢,你們男人又是如此粗心,是不是?」瑪麗問。

  我呆了一呆,「是的,女人是很有辦法的。不過蔡小姐不是這樣的人,她並不掩飾。」

  「也許她是,但是你怎樣知道呢?」她反問。

  「我看得出。」我辯說:「我有眼睛。」

  「不不,」雙麗同情的說:「你什麼也看不出來,這年頭,你根本不能相信你的眼暗。」

  「瑪麗!」我大為震驚,「你是幾時開始喪失你的天真的?」

  「我學習的,每個人都會遲早學會的。」瑪麗說。

  「我不喜歡。」我搖頭,「我喜歡相信人。」

  「但是你會吃虧,吃了虧會學乖。所謂乖,便是不再信任人,不再天真,不再純潔。」

  這個時候,瑪麗坐在窗前,風輕輕的吹她的頭髮。她說這種話,很自然的樣子,娓娓道來,神色自若,我便知道,瑪麗不再是那個臉上長小庖庖、一碰會哭的女孩子了。我失去了一個朋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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