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亦舒 > 一段雲 | 上頁 下頁
二十九


  我指著她,「想什麼,我全知道,告訴你,不是為了四姊。」

  「她終是你心目中最難忘的女人。」

  「是呀。」我笑,一天寫一篇小說,投稿到讀者文摘——我最難忘的人——」

  「去你的!」

  結婚就是這樣便可以了。結婚想久了是不可以的,想久了可怕,老實說,我又不是公子哥兒,小燕配我,我還真算幸運,她有她的好處。

  畢業之後,我找了一份工作,在小大學裡做助教,那份薪水不稀奇,拿經驗為上,將來別處出路也好點。

  至於父母們一向不說什麼。但凡沒有大把鈔票的父母,聰明點還是閉上嘴巴好點。有鈔票的父母呢,也且別樂,子女聽的不是父母,是花花綠綠的銀紙,一般的悲哀。我與小燕極不喜歡小孩子,我們可能一輩子不養孩子,養來幹什麼?又不會生出一個愛因斯坦來,人口已經爆炸了,省省吧,數十年來喜怒哀樂,何苦害一條生命?我們訂了婚之後,住在一起,一層很漂亮的小房子,月租十二鎊。兩個人過得很舒服。找到工作之後,便去註冊處簽字。什麼也沒有,咱們沒有做戲的本錢。她穿了一件米色的襯衫,米色長褲,一頂很好看的帽子。我呢,也就是老樣子。照片都不拍,拍來幹麼?有人一年拍三次結婚照片,我覺得小燕跟我蠻合心意。

  後來我們沒見過四姊。但是我們都把她記得牢牢的。

  要去找她,還是容易的。除非她回了香港,即便她回了香港,要找那麼一個人,也容易的。

  一個人只戀愛一次,至少小燕是愛我的。

  兩年後她拿了律師資格,威風得不得了,要回香港去見父母。這些年來我們省吃省用,也有點節蓄,見了父母,不會交白卷,她有她的,我有我的。

  小燕成熟了。

  可是臉還是白白扁扁的,只是多了一種自信。

  我們—下了飛機,親友一大堆上來,我頭暈腦脹的點著頭。出國之後,回家下飛機,最神氣便是兩個人一齊下,不然就丟面子,我覺得丟面子無所謂,可是威風一下,倒也大快人心。

  我們在香港住了一個多月。

  我與小燕兩個人都不習慣,情願再回到破落戶國家去。而且朋友親戚們最愛問:「你們是怎麼戀愛成熟的?」我們從來沒有戀愛過,我們只是很好的伴侶,我們志同道合,氣味相投,好的時候不會當眾表演割頭換心,不好的時候,決不吵架。三年來就是這樣,這樣子可以執子之手,與子偕老,這是另外—種幸幅,可是這不是戀愛,我與小燕,從來沒有戀愛過。

  我們在香港又見到了四姊。

  我與小燕穿著很隨便,但是四姊,她是不一樣的,我們在一個畫展裡看到了她,她是這麼的美麗!隔了這麼些年了,她還是這麼的美麗!她像是那種溫玉,越久越耐看,在醫院裡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,一點也不覺得她有什麼值得日夜紀念之處,且是時間越久,越覺得她美麗,我一認就把她認出來了。

  她瘦了很多,個子更加高,頭髮長了,束在腦後,仍然是戴一副小小的珍珠耳環,她正在與那畫展的主人攀談著,以她一貫的熱心。

  她身上沒有首飾,只有一隻婚戒,穿著一套米色絲質的衣褲,我向她指了一指,小燕也看到她了。

  小燕微笑,低聲說:「雲四姊。」

  我們慢慢的走過去,我們已經兩年多沒看見她了,但是感覺上仿佛沒有那麼久,她每一日都在我的心中,每一日。

  我向她稱呼:「四姊。」

  她一愕,轉過頭來,見到我們兩個人,呆住了。

  我看著她,她的皮膚仍然很好,一點皺紋也沒有,頭髮漆黑烏亮,態度大方,可是此時仍不免少少的露了一點驚訝感。

  「你們回來了?幾時的事?」她問。

  我低下頭,看著小燕,我說:「四姊,這是我太太。」

  四姊說:「唉呀——小燕,恭喜恭喜,真沒想到,你們保密功夫也做得太好了。」她微笑。

  那是她一貫的微笑,微笑底下是什麼,沒有人知道,從來沒有人知道。

  我們三個人在畫廊的沙發上坐下。

  小燕笑著:「我們結婚都快三年了,四姊真是不理世事,我們只聽說你回來了,也不知道怎麼聯絡,但總有種感覺,我們是會再見的,果然見到了。」

  四姊說:「三年了。」

  「是呀。」小燕看著我,「三年了,以前我一天說三車話,現在他可把我變成悶葫蘆了,家明自己不喜歡說話,也不許人多說話。」

  四姊還是微笑著。

  我不響,我也是微笑著。

  忽然小燕問:「黃先生呢?他好嗎?」

  四姊並沒有猶疑,她很快的答:「我們離婚了。那聲音之平靜,像在說一件很普通的事。

  小燕完全震驚了。我默默的握著小燕的手。我們只是普通人,我與小燕,所以我們可以活在一起,平安無事的一輩子,四姊的眼光落在很遠的地方,大家沉默著。她一生只是為愛一個男人而活著。經過這些年,愛過了,失去了,得到了,又再失去,她的一生也已經完了,我並沒有見過這麼天真而愚蠢的女人,為了一個男人,居然為了一個男人,浪費了一生。這可是我愛她的原因吧?

  四姊先開的口:「你們不回去了?」

  「不不,」小燕說,「家明與我決定,我們還是回去的,反正在哪裡,都不是自己的國家,坦白的說,香港比英國更洋。我們來見見父母而已。香港不是我們這種普通人可以立足的地方!」

  四姊說:「我倒不想回去了。我覺得哪裡都一樣。」她仍舊微笑著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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