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亦舒 > 一段雲 | 上頁 下頁 |
二十八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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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我記得那一小瓶『香水』。我記得。」她的聲音漸漸低下去。 我把她的頭放在我的肩膀上。 「有時候我寂寞了,我只想找一個人,告訴他這樣的事,很久很久之前的事,或者他會取笑我,或者他會同情我,都不重要,只要他懂得,他明白就可以了,你是明白的,家明,是不是?」 我點點頭。 「可是我以前見到你,只會說廢話。」她說,「現在是沒有機會了。」她流淚。 「自然是有機會的。」我說,「這自然是有的。」 「我要走了,他們還在那邊等我。」 「不不,你今天不過去,你今天要告訴我這些事,因為我也有事要告訴你——」 小燕看著我,「你有什麼話要說的?你是大好青年,書中自有黃金屋,大丈夫何患無妻,你有什麼話要說?」她有點醉了,眼圈紅紅的,就像那個晚上,四姊妨那般。 我說:「我真有話跟你說、你聽,你聽我的。」我才喝了一個品脫,眼淚就落下來了。 「你真愛哭,你這毛病多早晚才改呢?」她溫柔的說,「我聽你講就是了。」 我說:「我要說給你聽,我要說——」 「慢慢的說。」她安慰我。 我用酒把眼淚逼了下去。 我說:「我很小的時候,很小很小,大約八歲吧,父母上了街,弟弟早已睡了,弟弟比我小兩歲,他睡了,我獨自在母親的衣車上面畫地圖,你知道有種縫衣車,機器放下去,就跟桌面一樣的。我在那上面用彩色鉛筆畫一張日本地圖,那張地圖是怎麼樣子的,我還記得。忽然弟弟醒來,要媽媽,媽媽一向喜歡他,不喜歡我,我一直氣他,見他吵,便走過去狠狠給他一記耳光,照平常、他該跳起跟我拼命的、然而他沒有那麼做,他用被子覆住臉,睡了。我拿起我的顏色筆,手在抖,我只有七八歲,我永遠沒有忘記。我沒敢問他,他現在已是皇家工程師了,我要把這告訴你……」 「再說多一點。」 我的眼淚又流下來,「我媽媽,她是一等一吃苦的好女人,為了省一角錢,走半小時送飯與我弟弟吃,一身的汗呵一身的汗,趕來趕去,為了什麼?為什麼?養出我們這麼一班人來,為什麼?如今恐怕她還是走著路去買菜吧,毫無疑問,然而她的媳婦們都坐在汽車裡,有空還譏笑她一番,我母親,我不再怨她了,一輩子就完了,一個人只能活一次,我們並沒有立一合約要被養下來,但母親是母親。我們都是為他們活著,是不是?浪費了的生命,一代一代浪費著。」 小燕哭了,我們擁在一起。 她低聲問:「你為什麼不早些告訴我這些?」 我微笑,「誰要聽?我喜歡人家以為我是百萬富翁之子。」 她偷偷的說道:「也有很多人當我是千金小姐。」「你根本是。我有時很為你驕傲,法律不容易讀。」 「真的?」她喜問。 「真的。」我點點頭。 「我會用功。」她說。 我問:「我們走吧?」 「哪裡?」 「到我的宿舍去,很暖,很舒服。」我說,「我還剩了兩隻香蕉。」 「呵,我最喜歡吃香蕉了!」她說。 那一日她跟我到宿舍,我們說了很多話,我們不停地說起幼時的事,心裡面的怨氣消了,結果都笑了。她是另外的一個人,她絕對不是四姊。我從來不把她當四姊的替身,她是她,我一向喜歡她、但是我不能愛她,我的愛像存款一般,早已經花光了,一點不剩了,再也變不出來了,都用在四姊身上了。 她沒有走。我們在一張小床裡睡了一夜。 幸虧被子夠大,暖氣很好,早上我看到她一手放在被外,脖子上有兩條金鏈子,一條是赤金的、下面一個圓圓的墜子,上面刻著圖案紋,寫著「花好月圓」四個字,另一條是意大利九K金,很特別的花紋,懸只珍珠十字架,這麼兩樣東西拼在一起,想不出所以然。 後來她說:「那『花好月圓』是別人送的,所以掛著。」 我心裡想,每人有每人的一段雲。 那日我給她喝牛奶的時候,我問她:「喂。你還有多久畢業?」 「兩三年。」她答。 「快點可不可以?」我問。 「什麼意思?」她眼睛睜得大大的。 「什麼意思?我今年寫好論文要走了,你拖著我怎麼辦?」 「我怎麼拖你?」她反問。 「我們要結婚了,難道你在英國,我在香港?有這樣的夫妻?」 「誰跟你結婚?」她放下杯子。 「你呀,你在這裡躺過了,還不嫁,你還想到什麼地方去混?」我問她。 「這麼嫁?」她問我。 「為什麼不可以?你要穿,我負擔得起,不過不能穿紫韶,你要住,我也租得起房子,你要開車,我買架小迷車你開,怎麼樣?嫁了算啦,我大大小小,也是博士哪,也不辱沒你啦。」我說。 「你父母呢?」她問。 「我父母?有什麼辦法,我媽媽只好繼續步行去買菜。」 「那不公平。」 「噢唷,這天下不公平的事多著呢,你看開一點,別念了三兩載法律就想替天行道了。喂,你父母呢?」 「我喜歡的,他們沒問題。」 「訂婚吧。一下了我出去買個花,跪一跪,就算了。我銀行裡還有幾百鎊,買只芝麻綠豆的寶石戒子好不好?」 她看著我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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