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亦舒 > 一段雲 | 上頁 下頁 |
二十六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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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只好替她去開門。我只是個撞僕。我沒有妒忌,沒有悲傷,什麼也沒有,只是有種心灰意冷的感覺。 開了門,門外是一個穿制服的人,他滿臉微笑,說:「國際花局。」手中捧著一大捆花,是粉紅的玫瑰,當中一朵白的。玫瑰這種花是最最俗的,但是不知為什麼,這樣子一本正經用緞帶綁了起來。一大堆,香噴噴的,看上去又很漂亮。 我自然知道是誰送來的,我掏口袋付了一鎊小費。 轉頭,四姊已經掛上了電話。 她的臉色如舊,但是眼睛裡光輝四射,她自我手裡接過了鮮花,她自然也知道是黃送來的。他們兩個人演了一場戲,黃一切所作所為她都了如指掌,她的一切所作所為黃也了如指掌,他們如兩個高手玩了一局沙蟹。我呢,我是什麼樣的角色? 對對,我為她抬過兩個箱子下樓。 她取出了另一個水晶瓶子,把花插進去,深深的一嗅。 這個女人,深不可測,我連邊都還沒有摸到她呢,我真是太胡塗了。 這一次她打了一次美好的仗,如果今天這電話鈴不響,那麼她也是完了。但她是胸有成竹吧?我不會問她,我永遠不會知道。 我想告辭,她忽然說:「咦,家明,你的手割破了,我的天,一襯衫是血。幾時割的?」 我一低頭,才發覺拇指與食指劃得很深,血還在流呢,我是在揀杯子碎片的時候割的吧? 她連忙替我洗滌,又要找紗布。我微笑,我用手絹隨意包了一包,我說:「我到醫院去,割得很深,恐怕要縫一兩針,我現在就去。」 她沒有多挽留我。 我走到門口,叫了一輛街車,駛往醫院。 她現在浸在她的快樂中,她不會發覺任何人的存在,任何人的感覺。 我與小燕一直以為她是脫離了黃,卻不知這是一場鬥智比賽。 我們還得好好的學習做人。但是四姊,她是一個好女人,我始終覺得她是我見過女人中最好的一個。我忘不了她,每個人得有生存下去的本事,她的手段並沒有傷害到任何人。即使黃沒有打賀電來,我仍然是她的「小朋友」,我的地位不過如此。 到了醫院,醫生為我的手指好好地包紮好。 我就是在這間醫院認得四姊的。 那時候她是一個男人的情婦,有花不盡的時間,所以她來做好事,探訪病人。現在她要晉升為夫人階級了,她不會有空了。我信這一場賭博,她下了極大的勇氣,在這三個月的孤獨生活裡,她忍受了無限的痛苦,對她來說,她的生命就是黃,現在她得到了他,她終於得到了他。黃是一個有福氣的男人。她是一個有福氣的女人。 回宿舍的時候,我茫然的走著那條彎彎曲曲,但非常熟悉的路,即使蒙住眼睛,我還是可以走回去的。 不知怎麼的,我就是沒有傷心難過,我回了房間,坐了下來,看了看時間表,離開考試還有六個禮拜。大把時間,不必害怕。今天還可以睡一覺。手指雖有點痛。不礙事,可以服亞斯匹林止痛。 不知怎麼的,我就是沒有傷心的感覺。 一切事都可以合情合理解決的,即使心病,也還有心藥醫,問題是找不找得到那帖藥而已。 我記得那個時候我等女朋友的電話,等得是那麼癡心,整副生命不過是為了聽她的聲音,因為她不再接我的電話,她說如果她要找我,她會打電話給我。我居然相信了她,對於我自己這一份純真,我是不羞愧的,不難過的,不後悔的,我日日夜夜。整個假期裡守著一具電話,仿佛那是我的生命,我連無線電都不敢聽,怕雜聲擾亂了鈴聲,深夜家人都睡了,我一個人坐在客廳一張搖椅裡,等著鈴聲一響,可以馬上拿起聽筒,不必驚醒任何人。可是鈴聲從來沒有響過,她把我忘了,忘得—幹二淨.而我卻繼續在那張搖椅上坐了多久?多少個深夜,我一下一下的搖著那張椅子。她是我第—個女友,她是個可愛的女孩子,她不喜歡我,她沒選擇我,那不是她的錯。 我是不怪她的。後來那種記憶漸漸淡忘,現在四姊對我來說,又是另外一種境界,我開始知道我該幾時走。幾時出現,我不會再坐在電話那裡等候,我會早早上床,情願做一個與她說話的夢。也許連那樣的夢都達不到,那是無可奈何的,也就算了。 這次回宿舍,忽然之間想起了很多以前的小事情。很多很多。吃飯的時候,看到碟子上的珍珠米碎粒,那時候大家小,我與弟弟都喜歡吃珍珠米、弟弟說如果牙齒不刷好,看上去就會黃得像珍珠米,咱們把珍珠米一顆顆的剝下來吃。 如今多少年沒有見弟弟了?多少年了?我只想找一個機會,與四姊說說這種趣事,希望她會明白,她也會笑一笑,如今都落了空了。 如今。 都落了空了。 我躺在床上,不知道做什麼才好,功課還是在桌子上,信紙攤開來,我的喜怒哀樂是我個人的事,與別人無關。找個人訴吧,誰? 小燕不是那種人,跟她說話,她只把眼睛到處溜,一點也不留心聽,說到一半,我就說不下去了。 這一次的愛情沒有像以前那麼心痛,開頭就沒有抱著多大的希望,只不過因為我得到一個看她的機會而已。但是我有許多許多話要跟她說,現在都來不及了。 我拿出醫生給我的鎮靜劑,服了一粒。我拿著瓶子,鎮靜劑是重量的,淺藍色的,這麼一大瓶。如果加一瓶子拔蘭地,他們開了門,我也跟先頭那個同學一樣了。可是我總要負一點責任。對爸爸媽媽,兄弟姊妹負一點責任。 觀在我最怕的是「明天」。明天還是要起床的、還是要刷牙洗臉穿衣服的,還是有那麼無窮無盡的工作要做,我太怕明天了,我怕得不得了。太陽升起來、並沒有帶起希望,那是一種新的恐懼,太陽落下去,我想媽呀,明天要來了,我的天,長命百歲對我們這種貧賤人來說,簡直是一種刑罰。 不是為了四姊,四姊曾經把我自低潮中提了一把,現在她離我而去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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