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亦舒 > 一段雲 | 上頁 下頁 |
二十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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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日放學,不知道為什麼,我上門去找她。 她親自來開門的,而且笑著,見到我臉上也沒有多大的驚異,只是說:「啊,家明,是你。」 我心裡感覺到:天下間最後一個純真的人也消失了。 她是幾時開始學會做戲的? 受了欺侮受了傷害之後學會的吧? 她請我進屋子,我坐了下來,她照樣的請我喝茶,吃餅乾,我跟她在一起這些日子,從來沒有見過她這麼平靜,她一字不提那日發生的事。 我實在忍不住了,我說:「你要發脾氣,發好了。」我說得很緩慢。 「發脾氣?」她愕然,真的一樣,「為什麼要發脾氣?」 我愣下去,我呆呆的看著她,我多麼希望她再恢復以前那個傻氣的小燕,但是沒有可能,永遠不能了。 我靜默,不響。 她甚至一字不提那天發生的事,一字不提。 我坐了會兒,便告辭了。 小燕非常殷勤的在門口向我道別,請我有空再去。現在的她,與那一夜的她,是完全兩樣了,那一日她與我辯論愛情的觀點,現在…… 我聳聳肩。 我有什麼資格要求那麼多?我無權說任何話,我也不想說太多的話。 我來到她家,我盡了我的力量,她並不搭訕。 我只好回宿舍。 我很納悶,每個人都長大了,而且長得那麼快,幾時我也長大呢? 我納悶很久,而且也不再每天去看四姊,隔了這些日子,她應該習慣她的新生活了,她的新生活幾時需要過我? 我只在週末去,我也客氣起來,就像小燕,我也客氣起來,從一開始那種血肉橫飛的感情。我也冷靜了下來。我是愛四姊的。愛一個人,而且現在我是她惟一的朋友了。 那一日早上,她跟我說:「家明,我想到舊屋子去看看。」 我覺得奇怪,離開了那麼久,她從來不想回去看,為什麼今天?但是我從來不問問題的,所以陪了她去,而且我看不出她需要我陪的原因。她是一個獨立的女子。 我們到了舊屋子,她有點緊張,是真的不安,手心仿佛冒著汗。我記得那一日她穿著一套考究的衣裙,一頂針織的帽子,非常漂亮。 她用鎖匙開了門,推門進去。 那間漂亮的住宅跟以前一模一樣,黃走的時候把它收拾得非常乾淨,四姊離開已有三個月了,這間屋子有兩個月沒人住過,但是一樣的整齊。 一隻水晶瓶子裡插著滿滿的玫瑰花,已經謝了,幹了,乾枯的花往往有種詭秘的感覺,美麗的哀傷。 四姊走到電話那裡,拿起電話。電話線並未割斷。想必是付了電話費才走的。暖氣也繼續開放著,一切都如常,仿佛準備四姊隨時回來。 四姊坐在沙發上,很是靜默,我陪著她。我在這些日子來如影子似的附著她,仿佛是一種默契,我從來沒問過她是不是真需要我,她也沒告訴過我。 一間靜寂的屋子。 我記得以前在家裡,也是這麼靜的。有時候屋子裡只有我與我的侄兒。他才四歲,在小盆裡養了一隻小烏龜,有時候喂烏龜一粒飼料,他便很滿足也蹲在那裡看很久。他是一個美麗的孩子,當他蹲在那裡的時候,我看著他美麗的膝,美麗的後頸,真替他惋惜,美麗的孩子可都是謫仙。 但是侄兒不知道,有時候他仰起頭來,默默的給我一個笑。他使我哀傷,雖然美麗,他離不了人。 四姊這時候半垂著頭,美麗的發腳,美麗的後頸。都跟一個四歲的孩子沒分別。 她在等什麼? 然後忽然之間,電話鈴響了。 電話鈴響得那麼突然,我整個人嚇得跳了起來,我的天,四姊已經搬離這間屋子三個月了,怎麼如此巧,她一來就接上一個電話? 我看牢四姊。她臉上沒有驚異,但是眼睛裡閃過一陣溫柔。 我明白了,這是約好的。 電話鈴繼續響著,四姊的手放在話筒上,隨時預備拿起來聽。 這是約好的。她沒有騙我,但我的的確確有種被騙的感覺,就像我明明沒有騙小燕,小燕深被傷害,她覺得我是騙了她。我不說什麼。 我走到窗口去站著,失手摔了茶杯,一陣輕輕的碎裂,我心碎的聲音是這樣的嗎?心是會碎的嗎?在醫學來說是不可能的,心是軟體,不會碎、可以把它割碎,但是它不會裂開。 我把杯子的碎片揀起來,四姊終於拿起了話筒。屋子裡這麼靜,我不用留神聽,都知道對方在說什麼。 那是黃的聲音。 「雲?」他說,「生日快樂。」 生日?我甚至不知道今天是四姊的生日。我知道得太少了,我什麼也不知道,就傻雞似的闖了上來,不要說過十年八年,現在我都覺得自己可笑,我冷笑了,沒有聲音,然而我真的嘲笑了自己。 四姊不出聲。 那邊並不理,繼續說了下去:「我知道你會來聽電話的,以後沒有這種電話了,以後你的生日,我要在你身邊。雲,我離了婚了,我會回來,回到這間屋子來,我要把事務理一理,也許我們會搬回香港去,只要你願意的話。雲,我剛才想,如果這電話一直沒人接,那麼就一定完了,你不再要我了。」 這時候,門鈴也響了。 四姊說:「門響了,你等等。」她掩住電話筒,跟我說:「家明,煩你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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