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亦舒 > 一段雲 | 上頁 下頁


  「為什麼硬要我原諒你呢?你這件事又與我無關,我說過了,我不會講出去的。」我說,「不要提了,我對你也太沒有禮貌。」

  「四姊請吃飯,你去不去?如果你嫌我,那麼我推說沒有空,你獨自去好了。」她說。

  這根本不像她了,我笑,「這是什麼話呢?我去了,你就不能去?我又不是皇帝,是皇帝,也不能管得那麼遠,我來接你,咱們一塊兒去,不過預先說明,我沒有車子,所謂接,也只是走路去擠巴士而已。」

  她笑,「這就很好,你呀,真是個怪人。」

  她居然完全原諒我了,女人其實才是怪呢,喜歡的時候,她跑上門來向你道歉,委屈求全,願意為你做不合理的事,不喜歡的時候,你帶了祖宗十八代向她三跪九叩也沒有用。男人也一樣吧。人總是一樣的。

  我不喜歡人。

  我覺得每個人都太有辦法了,男女老幼都三八卦地懂得保護他們自己,比較起來,我簡直是一條無能懦弱的毛蟲,於是一方面只好裝作比他們更有辦法,另一方面是遠離他們。

  我一向喜歡《綠野仙蹤》這類的電影,便是這個緣故。

  小燕問我:「你又沉默了。」

  我間:「你要我二十四小時不停的說話?那也不是好事吧?四姊約了我們幾時?」

  「後天晚上,但是有空,我們可以下午去。」

  「是不是有很多人?」

  「不不,只我們兩個人。」

  「有什麼特別的意思?」我問。

  小燕遲疑一下,她說:「我說我得罪了你,她說她可以使我們和解,因此請我們吃飯。」

  我笑了,「你這個人,說你沒有心思,你卻有心,說你有心思,到底話是多了一點。」

  「這是讚美還是批評?」她問。

  「這是薛寶釵說史湘雲的,我不清楚。她們這些人說話,從不好好的說,不知是什麼意思。還是你好。」

  「我怎麼跟小說中的人比?」她笑。

  我笑笑,不響。

  「我要寫一篇功課、你呢?」她問,「看樣子你一定是沒有空了,那麼咱們後天見面。」

  我並沒有請她到我家去。我們左右不過是住一間宿舍,不是獨門獨戶的房子,做什麼都有人看著,把女孩子帶回去,也顯得沒意思,窄窄的一間房間,除了床便是書桌。

  我們有什麼資格結交女朋友?又沒有車子、約了女孩子,叫人家穿了高跟鞋凍進凍出,人家越是無所謂,我越是不好意思。將來,將來再說吧。有了能力的時候,一切就比較好辦了。

  我們走到了公共汽車站頭,大家站在那裡等。我同她並不是一路車,但是我看了她上車才走。她有沒有男朋友?怎麼會沒有呢?恐怕排隊約會她的人,如足球觀眾那麼多呢。她卻很明顯的對我有意思。為了什麼?這裡相貌好的學生有,有錢的學生也有,她不似一天到晚躲在家裡的人。連我都胡塗了。

  到了家,我才發覺不知道她的地址。

  她的電話馬上來了,說:「你並不知道我的地址。」她把地址說了,是一個住宅區,離法科學院很近。

  然後她把電話掛了,我回到房間裡,做我日常應做的工作,忽然我很希望她在我身邊,說著傻氣但天真的話,甚至使使小性子也無所謂。一個人寂寞起來。選擇伴侶,就不大嚴格了,她是一個不錯的女孩子,只不過我擇偶的時間還沒有到來。

  後天我沒有依時赴約。

  我鄰居的一個學生服毒自殺了。

  收拾房間的女工開門進去,發覺他坐在沙發上,頭靠在背墊上,手中還拿著杯子,似乎很舒服的樣子,臉上還有一個微笑,可是皮膚發青。死了。

  女工尖叫,先敲我的門,因為我的門最近,我剛預備去上課,走到鄰房一看,整個人嚇呆了。

  他坐在那裡,嚇人的是,他不像死了,床鋪很整齊,他是下午服藥的,沒有上床,沒有換衣服,身上是熟悉的牛仔褲與毛衣,桌子上放滿了功課、筆記、一瓶剃須水蓋子開著,香味傳出來,根本不像是死了人的房間。

  舍監馬上趕來了,鎖了房間,我那天沒上學。

  醫生太好心,強逼我吃了鎮靜劑,我進人了黑甜鄉,夢見了七千多個人,該見的,不該見的,都見了,醒來已是六點了。

  我穿好衣服,打算出發到小燕家去。

  房間圍了一大堆人,都在看熱鬧,只見一箱箱的書本衣服被抬出來,死者原籍阿拉伯,要通知他家人也不是容易的事,他這麼一去就去、一了百了,留下的事,夠其它人頭痛十日八日.玩這種瀟灑事的人,都不是好漢,至少應該把房間理乾淨、把東西寄回家去,甚至把文憑拿到了再說、現在算什麼呢?

  舍監問要不要換房,我婉拒,那只鬼要來尋我,我搬得再遠,他一樣要來尋我,逃也逃不掉,算了。

  如此這般,到了小燕那裡,已是七點半了,我還是叫了計程車去的,我叫車子在門口等。我自己按鈴。

  小燕跟幾個女孩子同住,那來開門的說:「來了!」一邊笑,「都等了三個鐘頭了!」

  小燕自樓上奔下來,一點怒容也沒有。只是說:「別亂講:「她白了那幾個女孩子一眼。

  她取過了大衣。

  忽然之間,我對於有生命的一切都珍貴起來。我默默替她穿好了大衣,挽起她的手,我沒有說任何話,甚至沒有道歉一聲,我與她走進了車,小燕很驚異,她把地址告訴了司機,車子駛了出去。

  她輕輕的說:「你的臉色不太好,為什麼?這麼蒼白。」

  我說:「發生了一點意外,對不起,我遲到了,不是我想的。」我把今日發生的事略說了一遍。她低嚷:「哎呀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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