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亦舒 > 印度墨 | 上頁 下頁
三十五


  那一天,合該有事,裕進好端端想去划船。

  「精神不好,不如改天。」

  「今日風和日麗,又是公園中人工湖泊,十分安全。」

  「早去早回。」

  裕進把小艇劃到湖泊深處,停在垂柳之旁,躺下喝酒。

  開頭還有人朝他打招呼,下午天色變了,微雨,就沒有其它的遊客。

  裕進喝了半打啤酒,打嗝,他吟道:「不是銅、不是石、不是土、不是無涯的海,血肉之軀有一日腐敗,沒有大能的手可以扯回時間飛逝之足,除非這項奇跡生效,我黑色墨水裡的愛耀出光芒……」

  他的頭有點重,搖搖晃晃,想站起來,忽然失去平衡,一頭栽進水裡。

  裕進不覺痛苦,他內心十分平靜。

  失去知覺之前才驀然醒覺,原來失戀這樣痛苦,死了似乎還好過一點。

  這個覺悟叫他苦笑。

  過了一陣子,他隱約聽見尖叫聲與潑水聲。接著,有金發藍眼的天使前來,與他接吻。

  一切漸漸歸於黑暗。那段時間,無知無覺,十分安樂。

  他幾乎不想醒來,可是,忽然想起媽媽,內心羞愧,世上有一個人不能失去他,那是他母親。他的聽覺先恢復,努力想睜開雙眼,鬱動雙臂,卻不能夠。

  裕進聽見母親堅毅的聲音:「千萬不要把這事告訴祖父母,我怕老人會受不住。」

  真的,還有兩老,裕進焦急,對不起他們。跟著,是裕逵的飲泣聲。他又沉沉睡去。

  然後,他略有意識,揣測自己是在醫院裡,一時還不能動彈,但是生存。當中過了一天還是兩天,他就不知道了。

  母親最常來,她好象睡在醫院裡,然後是裕逵與夫婿應樂,還有,父親的歎息聲。

  卻聽不到印子的腳步聲。她沒有來,沒有人通知她,抑或,走不開?

  終於有一日,經過一番努力,裕進發覺他可以睜開眼皮,他試圖發出聲音:「媽媽」。十分嘶啞,但是的確可以開口了。

  他立刻看到母親的腮探過來。

  鬢腳有白髮,眼角添了皺紋,裕進發呆,甚麼,莫非已昏迷了十年八載,親人都老了。

  母親十分鎮定,微笑地說:「裕進,你醒了,你可認得我?」雙眼出賣了她,她淚盈於睫。

  「媽,你在說甚麼?發生甚麼事,我可是差點淹死?」

  醫生匆匆走過來。

  「啊,醒了。」

  裕逵整個人伏在弟弟身邊,失聲痛哭。

  「喂,喂,壓得我好痛。」

  一陣擾攘,他又倦了,沉沉睡去。

  傍晚,父親也來了。

  他們緊緊握住他的手,像是怕他的生命滑走。裕進知道不能再次失足,不然,怎麼對得起他們。

  「昏迷了多久?」

  「足足一日一夜。」

  裕進又覺詫異,是嗎,才失去二十四小時?好象起碼有整個月。

  「兩個少女發現了你,把你撈起,一直為你做人工呼吸,直至救護車來臨,因此你腦部沒有缺氧受損。」

  啊,是那兩個天使。

  「裕進,警方想知道發生甚麼事,有人推你?」

  「不,我醉酒,失足。」

  裕逵號啕痛哭。

  一次,童年時,裕進被老師罰站,裕逵過來看到弟弟受罰,也這樣傷心痛哭。

  裕進輕輕答應姐姐:「以後,我都不會再叫你痛心。」

  祖父一定會說:大難不死,必有後福。裕進笑了。

  出院之後,他戒了酒,把床底下酒瓶統統自動取出扔掉。又每日早睡早起,一心一意陪母親進出辦極其瑣碎的事。

  裕進前後判若二人,一改頹廢,並且努力工作。表面上一切恢復正常,但心底深處,裕進知道他生命某一部分已在那次意外中溺斃。現在,他看到動人的景象,只會略為躊躇,已沒有深深感受,想到印子,仿佛是極之遙遠的事,那美麗的女子,已遠離了他生命的軌跡。

  一日,他同姐姐說:「著名的牛郎星距離地球約有十六光年,織女星是二十六光年,如果以速度每秒鐘飛行十公里的火箭來說,這十個光年的距離,也得飛行三十萬年,由此可知,牛郎織女每年不可能借鵲橋相會。」

  裕進笑問:「你想說甚麼呢?」

  「我想說,一切屬於人類一廂情願,是個美麗誤會。」

  裕逵點頭,「我明白。」

  裕進也終於明白了。

  他知道印子在加拿大卡加利拍戲,很近三藩市,卻不再想去看她。

  印子在冰天雪地中拍外景,真人上陣,現場錄音,全都適應下來。有一個美籍男配角來搭訕,在他面前,印子假裝不會英語。

  男主角由中國來,是武術高手,對印子很友善,閒時教她幾招少林拳。

  老闆,從來沒有出現過。但是憑經驗,印子知道他一定會現形。他們以為故作神秘,就會得到更佳效果,叫有關的人掛念:咦?怎麼還不來?

  印子冷笑,誰理這人來不來。

  一日,拍水上追逐,大霧中小艇劃向大船,甲板上有人撒下繩梯,男主角背著重傷的她往上爬。

  忽然力歇,他往下墮,半身墮入水中,冰冷河水像萬箭鑽心,她痛苦萬分,大聲喊叫,聲音在洪流中似一隻野獸,他再奮力往上爬,終於上了船,兩人倒在甲板上……

  重拍了六七次,到最後,大家筋疲力盡,愈來愈像走投無路的劇中人,他倆雙眼通紅,絕望的神情,絲絲入扣,導演叫停之後,兩人竟相擁飲泣。

  印子已累得站不起來。這時,阿芝過去扶她。

  她在她耳畔說:「郭先生來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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