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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十四


  她對群眾疏離,從不組織影迷會,拒絕訪問,也不願當街簽名拍照,可是她做每件工作都做到最好,決不遲到早退,吃了苦頭,也無怨言。

  這種精神似乎得到大眾欣賞。

  與洪君分手之後,她恢復自由身。

  這件事忽然升格成為傳奇。聽說在他重病的時候,她回到他身邊侍候,直至他痊癒為止。真沒想到美女會那樣有情有義,叫那些無情無義的大腹賈十分感動。想接近她,沒有身家當然不行,可是光有錢,又不一定獲得她的青睞。

  愈是複雜,愈引人挑戰。照說,社會風氣並不如表面開放,一個女人,從一手經另一手,名譽那樣壞,應該叫人退避三舍。

  劉印子似乎是個例外。

  一天,有人特地到工作坊與張永亮導演接觸。

  「咦,好久不見 ,小薑,別來無恙乎。」

  對方咕咕笑,「你還記得我?當初大家同在傳理系混。」

  張導演凝視身穿名牌西裝的舊同學,「你有事找我?」

  「實不相瞞,的確有求而來。」

  「若是借貸,免問,本行窮得要跳樓。」

  「不不,同這個無關。」

  張笑答:「那就只得一條賤命了。」

  「不,也不是要你的命。」

  張大奇,「莫非給我一份工作?」

  「正是,」薑自公文包裡取出一個本子,「劇本在這裡,戲拍好了,拿到柏林參展。」

  小張一怔,這是怎麼一回事?

  「只有一個條件,女主角必須是劉印子。」

  「你代表誰?」

  「大昌貿易郭氏。」

  小張忽然明白了,十分厭惡地站起來,「你幾時做了皮條客?」

  「張,你別立刻跳到結論裡去,我有那樣暗示過嗎?將來,老闆同女主角之間發生甚麼事,與你我有甚麼關係?」

  張不出聲。

  「多久沒開戲了?兩年,家人吃甚麼?也真佩服你們這班藝術家,那樣會忍耐,劇本非常好,你一看就知,與美國人合作,制度完善,是你起死回生的好機會,兄弟,切勿恩將仇報。」

  他們兩個人又重新坐下來。

  「這次經濟不景,害慘了三十二至四十二歲一班人,過了這歲數,大可乘機上岸退休,若剛出道,又不怕吃苦,最慘是我們,習慣了繁華,無處可退。」

  導演忽然說:「若是美女,連第三次大戰也不怕。」

  「那麼,退一步做美女的導演吧,沾點光。」

  兩個人都為現實低下了頭。

  這件事對印子來說,又不是那麼了不起。看完劇本,她同阿芝說:「拍這種半史詩式電影最辛苦,往往在加拿大西部某小鎮取景,睡沒好睡,吃沒好吃,一去大半年。」

  阿芝答:「可是,拍的是鐵路華工故事,值得做。」

  「我那角色——」

  「本子一看就知道是為你寫的。」

  「是誰那麼好心?」連她都納罕。阿芝掩著嘴笑。

  「你知道甚麼講出來好了。」

  「又是一個想追求你的老闆。」

  印子冷笑一聲,「我自有方法應付。」

  「這人比洪先生年輕。」

  「就算比他年輕十歲也不算年輕了。」

  「二十多歲小夥子實在與你的才智不配。」

  「阿芝,中老年男人身上有一股氣息,聞了叫人發悶。」

  阿芝輕輕問:「是銅臭?」

  「你太天真了,我已說得那樣傖俗猥瑣你還不明白,那些老男人的肌膚似破棉被一般,叫人作嘔。」

  阿芝噤聲。

  印子沉默一會兒,「角色的確好,我們去找些十九世紀末的北美華僑歷史故事來參考。」

  「遵命。」

  她倆到大書店去找有關文學。

  印子說:「裕進會知道我該讀甚麼書。」

  阿芝看她一眼,不出聲。

  「他會把加拿大太平洋鐵路的血淚史從頭到尾說給我聽,不勞我操心。」

  阿芝很快找到一疊圖書。

  「我真想念他。」印子有點沮喪。

  阿芝根本不去接那個話題。

  到櫃檯付賬時有人竊竊私語——

  「可是影星劉印子?」

  「不會啦,女明星哪裡會如此樸素地在書店出現,她們不屬￿這裡。」

  「呵,看錯人了。」

  捧著一大堆書回家,印子笑著問阿芝:「甚麼時候讀?」

  阿芝想一想,「每天上衛生間時看二十分鐘,包你水到渠成。」

  印子駭笑,懊惱地說:「我從此不敢上洗手間。」

  她不知道陳裕進最近一段日子終日埋頭讀書,甚麼都不做,足不出戶。

  這也是掩飾已碎之心的一種辦法吧。他在幽暗的光線下用放大鏡比較兩本衛星拍攝地圖的細節。

  他母親進來說:「這麼黑,怎麼看?」

  順手把窗簾拉開,裕進卻像吸血僵屍伯爵看到陽光般遮著臉怪叫起來。

  「你怎麼了?」

  陳太太以為他鬧小性子。但是,裕進的病比表面看上去嚴重得多,他床底下放滿酒瓶,一半滿,一半空。

  陳太太在清潔房間之際也看得見,她吩咐家務助理把瓶子整理好,仍然逐只放回床底。這年頭,若沒有這種幽默感,哪裡配做人父母,如果不懂體貼,子女怎麼肯住在家裡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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