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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七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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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想起陳裕進,他永遠不會明白這種心態,他沒有類似恐懼,他沒試過陰溝坑渠的髒同臭,他不會想站起來,逃出去。但是,她仍然懷念他,心底最深的深處,她知道,只有他尊重她。 接著的半年,印子沒有回家。 廣告搬到歐洲好幾個國家拍攝,她的大本營在東京,轉飛多地工作。 東洋人喜歡她的大眼睛與長腿,她在那裡,有點小名氣。 洪钜坤時時抽空探訪,兩人關係,日趨穩定。 印子在足踝上畫上「成功」兩字。 她成功了。 陳裕進成績也不俗,才一年,考得碩士學位,再讀博士文憑,他決定教學,可是對象不是幼童,想做講師,非得有銜頭不可。 陳太太試探:「要不要先訂婚?」 裕進莫名其妙,「同誰訂婚?」 「喲!」陳太太大吃一驚,「你阻誤人家青春,卻想不認帳?」 「你說永婷?我們是好友,手足。」 「你已經有兩臂兩腿了。」 「三隻手也不壞呀。」換句話說,他不考慮進一步發展,即是還沒有忘卻另一個女孩。陳太太歎口氣。 稍後她同裕逵說:「裕進仍在等她?」 「下意識依然有千萬分之一希望。」 「一個人叫名利吞噬了,哪裡還會回頭。」 「我們這裡的年輕人都是襯衫牛仔裙褲,加登山鞋四驅車,她的排場已直逼荷裡活大明星,回頭幹甚麼。」 「不知裕進還有否與她聯絡。」 裕逵不出聲。「做姐姐的知道甚麼,快從實招來。」 「裕進每個星期都寫信給她。」 「甚麼?」 「他用一種深褐色墨水手抄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贈她。」 「對牛彈琴,人家要的並非這些。」 裕逵笑「不怕,這一切,假以時日,都會過去。」 裕逵訂在五月結婚,陳家忽然忙碌起來。陳先生事事參與,非常有興趣地研究菜單聘禮,叫裕進陪著他四處跑。 「爸想退休,你來接棒。」 「才五十多歲,回家幹甚麼?」 陳先生的願望十分卑微:「睡個夠,好好吃早餐,多陪老父,以及孫子。」 「孫子尚未出生。」 「快了,我家就要四代同堂。」 裕逵的禮服來自紐約,金飾在香港訂做,一副南洋珠鑽石頸鏈是巴黎名店製品,到了這一日,裕進才發覺父母頗有點資產。 那叫王應樂的小子一切享現成,不知多大福氣,陳裕逵的嫁妝還包括市區一層兩房公寓及一部歐洲跑車。 陳太太說:「應樂自幼失去父母,我們得好好補償他。」這樣一來,女婿死心塌地伴在他們左右,等於多一個兒子。 祖母在電話裡對裕進發牢騷:「心目中哪裡還有我們老人,一切在北美洲靜悄悄進行,多自私。」 「不是邀請你們出席嗎?」 「我已有十年不乘長途飛機。」 「所以裕逵會帶那小子來度蜜月。」 祖母一怔!大喜,「有這樣的事?」 「已經決定經東京及夏威夷,在祖屋住上三天。」 「不早說!」 「讓你有個驚喜嘛!」 這樣紛攘,裕進仍然一個星期一封信。鄭重其事,小心翼翼,寄出他的情意。 出乎陳家上下意料之外,美麗的劉印子異常珍惜這些信。一到星期三、四,她便渴望收信。 每個禮拜都收百多封影迷信的印子竟盼望收信,多麼奇怪,助手阿芝不明所以。 過了星期五,郵寄有延誤,她便沮喪,呵,終於不耐煩了,不再寄信來了,到此為止了。 星期一,信件又到,她心情才復蘇。 阿芝問:「不用覆信嗎?」 「不知寫甚麼才好。」 「一直不回信,對方會累。」 印子歎口氣。 「印子,現在你要甚麼有甚麼,應當開心。」 「我的確不是不高興。」 「連你都要歎氣,我們豈非無生存希望。」 「阿芝真會說笑,我是誰,我不過是一個走了運的跑江湖女子。」 「嘩,大明星這樣謙卑,真叫人吃不消。」 「不是嗎?一個碼頭接一個碼頭巡迴演出:『各位父兄叔伯,請多多捧場』。」 阿芝勸說:「許多人不必辛苦,這種機會不是人人可以得到。」 印子苦笑。 真的,多少江湖兒女盼望早紅,朝思暮想,施盡渾身解數,有些混到老大,也擠不上一線位置,轉瞬被迫飾演新一代紅人的爸媽。 阿芝告訴她:「要準備多倫多影展的行頭了,請給點指示。」 印子不出聲,她時時有這種短暫的、魂離肉身的神情。 她在想,可否趁影展,順帶去參加陳家的婚禮,她喜歡陳家所有人,他們健康、快樂、光明、正常,他們令她覺得人生有盼望。 她決定開小差,裕進既然把婚禮日期告訴她,就不會介意她忽然出現。她悄悄準備了禮物,當天,飛機來回就得十多個小時,她逗留兩個鐘就得走,犧牲睡眠,在所不惜。 在陳家,整個婚禮準備程序中,王應樂展示無比耐力,使裕進對他漸漸改觀。 怪不得裕逵選中他,他沒有自我,完全以裕逵為重,裕逵的意思是聖旨,有時連弟弟都不耐煩了,他仍一心一意侍候未婚妻。 陳裕進會這樣對丘永婷嗎?永不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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