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亦舒 > 心之全蝕 | 上頁 下頁
十七


  「你還見著那麼多的醫生跟護士。」

  我說:「你也可以去你爹的公司做事。」

  「我實在做不來,我被縱慣了,從沒坐過寫字樓,一天在一個固定的座位上擺八九個小時,簡直要我的命,我吃不消。」

  「活該,你這種口氣這種性格,誰敢接近你,噴都被你的口氣噴死。」

  「只有你肯對我說老實話。」

  我愧不敢當,我要是真的說起老實話來;恐怕她以後都不再把我當朋友。

  「奚定華有阿貝孔,朱雯有靳志良,就是我,誰也沒有。」

  「直至你找到男朋友,大澄,你有我。」

  她激動地說:「所以我最怕失去你。」

  我忽然無端端挨起義氣來,「這樣好了,太澄,你一日不結婚,我陪你。」

  「喲,這種話,說了也白說,你若真的遇見適合的物件,刀山油鍋也阻擋不了你。」

  我笑。

  「我們走吧。」太澄什麼興致也沒有。

  我叫侍者結帳,領班說阿貝孔先生已經付過。

  很少有這麼豪爽的洋人,真是難得。

  太澄說:「我要是奚定華,就嫁給他。」

  司機如影附形般在門口等她,她要我送,我不肯,太澄雖懊惱,也沒奈何。

  她也很難做人。

  我同言聲說:「好的男人,哪裡會去貪女人的便宜,像我,認識她二十年,還不肯坐她家的車子。會得對她家財勢趨之若鶩的男人,她也懂得避之則吉,太澄是很寂寞的。」

  言聲坐在露臺,不聲不響。

  「唉你,什麼時候你才會聽懂我的話?」我擰擰她的面孔。

  劉姑娘進來聽見我的話,做出如下反應:「她的病好了,就該你生病了。宋醫生,我看你每天來對牢她絮絮訴說,咕咕噥噥不知講些什麼,真弄不明白。」

  我握著言聲的手,「你父母要帶你去北美,我們很快要告別,我會想念你,但你呢,你心底會不會有我這個人?」

  劉姑娘搖搖頭。

  我又說:「我們都患上了心蝕症,言聲,擺在眼前最寶貴的東西都看不見,我們到底要的是什麼?」

  我把言聲的手放在面孔邊依偎著。

  感情這麼豐富;根本不配做醫生。

  我知道有個同學,醫一個病人;醫了三年,病人終於不治,他亦跟著精神崩潰。

  我真怕有一日會跟著他的老路走。

  看著自己的病人,一天比一天消瘦,生命逐漸離去,而我們身為醫生,卻無法挽回他們的健康,多麼難受。

  就以言聲,我對她真是束手無策,不能恢復她的健康。她成為我心理上的負擔已經有一段日子,寢食不安都是為著她。

  我輕輕問她:「你幾時動身?」

  好比低頭問花花不語。

  「你對付孫永強,真有一手,實在太好了。忘記他還不夠,真得做到仿佛以前都沒有見過他的樣子。」

  劉姑娘說,「宋醫生,請讓開,我要替病人抹身。」

  我只好算完成一天的工作,黯然離去。

  走到醫院門口的石階,覺得疲倦不堪,坐在一角抽煙。

  天色已暗,點點繁星出現在天空上,我深深籲出一口氣。

  「嗨,英俊小生。」

  是智慧的鄭醫生。

  她陪我坐在石階上。

  我看她一眼,她向我陝陝眼,「不快樂?」

  「不快樂。」我答。

  「我能不能幫你?」

  「你不能使事主恢復神智?」我問。

  「不能。」

  「能使我三個女友獲得歸宿?」

  鄭女士說:「回家去吧,別想大多。」

  我站起來,用力伸個懶腰,走回宿舍。

  第二天我一早被傾盆大雨吵醒。

  睜開眼,才六點半。

  那時念小學,我們四個人住得近,常在附近等齊了上學。

  下雨天我只有一件灰色塑膠布長雨衣,衣不稱身,不知是父親哪一年哪一月留下來的,前幅的撳鈕全部脫落,還撕破一角,打著把黑傘,也敷衍過去,天總是晴的多。

  她們三個女孩就不同,花樣多得透頂,雨衣都分好幾種,特別愛紅色的,也當時裝般換,朱雯家境最差,故此最不快樂。

  如今又是下雨天,我們豈只長大,我們簡直快老了。

  朱雯找我。

  「十點鐘有沒有空?」她問我。

  「沒有,我要工作。」

  「抽半小時到濱海酒店來好嗎?」

  「幹什麼?」我問,「又叫我陪你喝咖啡?」

  「不是,我有個記者招待會,想你來一下。」

  「有關什麼?新戲開鏡?恭喜恭喜。」

  她的聲音出乎意料的平靜及溫柔,「星路,我要你來,我覺得你會替我高興。」

  「故弄玄虛,我儘量抽空來。」

  「星路,你是愛我的是不是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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