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亦舒 > 心之全蝕 | 上頁 下頁


  她一口氣喝盡香檳,「是,我在十年的光陰內,早已把自己訓練成老江湖。」

  「恭喜恭喜。」我微笑說,「真不容易。」

  「星路,大澄與定華她們,所付出的代價沒有我這麼大吧?」朱雯用她碧清的大眼看牢我,迫我說老實話。

  「她們付出的代價,未必低於你,所得到的,絕對少於你,滿意了吧?」

  她點點頭。

  我站起來,「我要到太澄那裡去。」

  「不准。」朱雯故意搗蛋。

  「人家也是今天生日。」我披上外套。

  「那我豈不是沒人陪。」

  「你那英俊小生靳志良立刻要來報到,不要拒八千里。」

  「誰要他陪,我說過不與同行泡在一起。」

  「這句話好不老土,」我說,「怎麼會出自你口,以前貴同行多數沒個打算,做一日算一日,的確不是理想的終身對象,此刻靳志良不但一表人才,私生活嚴謹,更有生意頭腦,投資的幾問工廠生意蓬勃,他不論才與財,都勝我百倍。」

  「你與他拜把子結成兄弟吧。」朱雯到底對我不客氣,「走走走。」

  我樂於遵她的逐客令,告辭下樓。

  在樓下碰見英俊的靳志良。

  他風度翩翩地叫住我:「宋醫生。」

  我停下來,只見他手中持著朱雯最喜歡的長莖玫瑰,我拍拍他肩膀。

  「脾氣不佳,小心侍候。」

  他苦笑起來。

  老靳追朱雯,不止三四年了。

  我祝他有情者事競成。

  坐上自行車,我飛踩著到九龍塘那一列老房子去找王太澄。

  二十年前我們進入國際小學讀一年級,第一日老師便宣佈:「在這一班裡,有四位同學生日在同一天,他們是宋星路。朱雯。王太澄與奚定華。」

  小小的朱雯一直豔壓群芳。女同學們都留或長或短平凡的妹妹頭,她卻梳豬腸卷,長及腰,引來多少妒羨眼光。她們三個一直不和。

  性格上也沒有絲毫相似之處,真不知怎麼會混在同一天過生日。

  到太澄的家我出了一身汗,這是最佳運動。

  女傭人歡迎我,「宋醫生,小姐等了好久。」

  這是她家的老傭人,現在擁有老傭人的千金小姐也不多,大澄是少許特權者之一。

  太澄迎出來,「還早,客人尚未到,進來畫室看看我新作品。」

  太澄的畫功之差,差過任何黑猩猩一時興至之塗鴉。

  十年來開過無數畫展,被畫評人捧到天上去。本世紀除出畢氏就是王太澄女士是曠世奇才,肉麻得讀後起雞皮疙瘩,但聰明的王太澄小姐信之不疑。

  千穿萬穿,馬屁勿穿。

  她的畫且有人高價買去,掛寫字樓裡,因為她父親是鼎鼎大名的大賈王某人,辦公室或會議室中掛著王小姐的畫,王小姐的爹多多少少有點感動,談起生意,方便一些。

  一次,王殷商同我低聲偷偷說:「太澄的畫,到底講啥物事?」

  我只得苦笑說,「畫是勿會得講閒話格。」

  「若果會得講閒話,依猜伊拉要講啥物事?」

  我猜它們會得叫救命。

  王殷商又問我:「這種畫,到底有啥標準?什麼叫好,什麼叫不好?」

  看得順眼。愉快。舒服就是好,怎麼沒標準。

  太澄的畫,一眼看去,觀者先是嚇一大跳,跟著想哭。難為她的偶像還是偉大的畢卡索。

  此時她嬌嗔的斜睨我一眼,「上次見面至今,有三個月了吧。」

  「三個月見一次的朋友,也算非常接近。」

  「在這期間,我畫了兩幅寫生。」

  「畫什麼?蘋果?」

  「蘋果已被畫過一千次。」

  「一千次只要是塞尚,仍使觀者著迷。」

  「有幾個成名的畫家?」太澄笑說,「當然,他們是前輩,前輩的作品我是佩服的。」

  我幾乎要把凸出的眼珠推回眼眶中。

  總要老老實實地告訴王太澄:看,王小姐,你沒有穿衣服,那些讚美,都是皇帝的新衣。

  誰有這樣的勇氣,照說我應該這麼對她說:太澄,你沒有天分,你嫁人算了。

  我認識她二十年,與她又沒有利害衝突,感情又好,但偏偏不忍心傷害她。

  我這個虛偽的人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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