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亦舒 > 小紫荊 | 上頁 下頁 |
四 |
|
子盈沉著的遺傳這時顯露無遺,她的肉身得體、禮貌、大方地坐著應酬客套,靈魂卻在一邊發誓,不會再踏進父親的辦公室一步。 她不要做他的一家人。 大約20分鐘之後,子盈站起來告辭。 新程太太挽留她吃飯,子盈婉拒。 就在這個時候,門一開,兩個粉妝玉琢的孩子走進來。 一左一右圍住子盈:「姐姐,你好,我們是子茵與子照。」 子盈忽然笑了。 那張小喬一直全神貫注看牢子盈,一開頭只覺子盈樸素平實,毫無鋒芒,十分意外,她自幼跑慣江湖,卻不會因此怠慢子盈。 然後,她看到子盈展開笑容,啊,像一朵緊緊裹著的花蕾忽然綻放,子盈雙眼彎彎,閃爍晶瑩,露出雪白牙齒,神情鬆弛,仿佛換了一個人。 全靠小孩子打動了大孩子。 只聽得她問:「你是子茵,9歲;你是子照,8歲,在哪個學校讀書? 那子茵非常伶俐:「同姐姐一樣,在國際學校,成績想學姐姐那麼好。」 這些說詞分明一早練習過,但一直想要弟妹的子盈才不理那麼多,高興地與他們攀談起來。 程柏棠看了妻子一眼,意思是「捏到她的袕道了」。 張小喬沒想到那麼成功,推一推女兒:「同姐姐說呀。」 子盈問:「說什麼?」 那小女孩與母親一般精靈:「姐姐,下星期天請到我的生日會來。」語氣誠懇。 子盈也不弱,她答:「我得回輪敦讀書,下次一定到。」 子茵說:「我們來看你,我也要讀建築。」 子盈點頭:「那確是很有趣的科目。」心裡想,你那麼聰敏,不必啦,這種專科一讀六年,畢業已經老大,坐得起繭,讀得發呆。 她再三說要走,父親送她到門口。 子茵這才放開她的手。 回家途中,子盈懷恨在心,停下來,在小店買一客雙球冰淇淋吃下肚子,才消了氣。 母親仍然在搓麻將。 她替子盈買了一大疊新內衣褲帶走。 自幼寄宿讀書的子盈時時在洗衣房遺失內衣,不是忘記自乾衣機中取回,就是被人順手牽羊,母親總是三五十套那樣替她添置,全體白色純棉。 第二天一早,她乘長途飛機返回學校。 她同子函說:「那兩個孩子能說會道,勝你我十倍,想必是有父親教育的緣故。」 子函取笑她:「這麼大了,還念念不忘童年事,不是說要學媽媽的榜樣?媽才不會這樣囉嗦。」 生日那天,子盈收到一隻空郵速遞的大盒子,她一心以為是母親寄來,打開一看,是一件深藍色絲絨裙子及配對高跟鞋,同色內衣褲,還有一隻化妝袋,裡頭胭脂口紅齊備,子盈找到一支小小香氛,叫做「以玫瑰之名」,真正別致。 子盈立刻知道這不是母親的手筆,在生母眼中,她永遠只得十歲半,怎麼會寄這樣綺麗的禮物來。 一看賀卡,原來是張小喬女士寄來。 子盈一怔,這樣籠絡她,卻是為什麼? 她把絲絨裙子拎起來往身上一比,呵,料子滑膩輕柔,細細吊帶,感性含蓄。 張小喬本人過分盛妝,品味只算二等,可是這條裙子卻是一流。 子盈忍不住連內衣一起換上,又抹上胭脂。 忽然有人敲門,她去開門。 那人與她一照面,驚豔,手上筆記本子噗一聲掉在地上。 子盈笑了。 「王子盈,是你?」那小子失魂落魄,「你怎麼忽然打扮成大人模樣,差點不認得你。」 「找我幹什麼?」 他拾起筆記還給子盈,不捨得走,細細打量她,然後說:「子盈,一起去喝杯啤酒。」 子盈大力關上門,差點拍到那小子的鼻子。 真正膚淺,看中一個人的皮相已經夠幼稚,竟迷上一件衣裳,無話可說。 走過鏡子,子盈發覺她真的變成了另外一個人。 高挑修長,有胸有腰,深藍襯得她皮膚雪白,子盈忍不住把雙臂抱在胸前,輕輕用滬語問鏡中人:「儂格一向好勿?」她笑了。 子盈沒有向母親提起這件事。 暑假,她應聘到溫哥華阿瑟艾曆遜建築師事務所學習,住在母親在海灘路的頂級公寓裡,傍晚一邊喝冰淇淋蘇打一邊看英吉利灣的日落,她自覺幸運。 母親來看過她走了。 接著,張小喬帶著兩個孩子及保姆也來。 他們打算留到暑期後才走,孩子們已經找到學校進修英文及算術。 張小喬帶燕窩粥給子盈。 「我們就住山上,20分鐘車程。」 她戴墨鏡,開一輛血紅色平治跑車。 口氣像煞把子盈當知己。 「8月行交接禮,我把孩子們帶到這裡來避一避風頭,沒事,9月才回去。 子盈笑笑。 她自嘲:「不少人都這樣做呢,是否過分機靈呢,可是港人憑這套本事已經存活了百多年,好不容易練成的本事,哪捨得放棄,許多朋友都在溫埠,街上隨時碰得到。」 子盈仍然笑,狡兔般活絡,也真勞累。 張小喬訕訕問:「聽柏棠說,你拿了一個獎,說來聽聽。」 子盈不想自我標榜,仍是微笑。 張女士歎口氣,脫下外套,除下細跟鞋,說也奇怪,就這樣,不但矮了一截,腰圍也粗了一圈。 「我原名張玉芳,柏棠嫌俗,替我改做小喬,」她輕輕訴說,「聽這個名字,就知我是小家碧玉。」 |
學達書庫(xuoda.com) |
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