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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十二


  「她說,此處不留人,自有留人處;還有,這些人辦事如此刻毒,惡人自有惡人磨,我們走。」

  那鄰居不住點頭。

  周歲一個大漢,這時不得不跟著女助手走。

  周歲上車,往甄律師辦公室。

  女助手輕輕說:「才昨天罷了,一位前妻一聽官判她擁有大宅,立刻把丈夫的兩部賓利用拖車拉出拋車道,還有,他的衣物、古董、文件、書籍,全部進垃圾箱。」

  周歲不出聲。

  「真奇怪,這樣的一對男女,也曾經深愛過。」

  這時,周歲自褲袋取出一隻小小扁瓶,打開瓶蓋,喝了一口。

  助手好奇問:「奇香,什麼酒?」

  「霖酒。」

  「是海盜們喝的那種?」

  「一點不錯。」

  他把整瓶四安士喝光,心也寬氣也順,長歎一聲,世上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事。

  助手看了看這個英俊男子,雖不知他是誰,也知上頭重視他,特別小心。

  她一直照上司吩咐陪到周歲見到律師。

  甄律師迎周歲進會議室。

  一關上門便聞到酒氣。

  她一顆心直墮腳底,「啊周歲。」

  周歲坐倒沙發上,一聲不響。

  「周先生,人生際遇自有起落,你應振作,不該舊地踏步。」

  「多謝指教。」

  「你幾時開始重喝?」

  「這幾天。」

  「年年可知道?」

  「與她不相干。」

  「你是她的輔導人……」

  「我知你壁櫥裡藏最好酒類招待客人,可否慷慨一次?」

  「不行。」

  「女士,你有何話要說?」

  「周歲,你叫我心痛。」

  他不出聲。

  「行李怎麼叫人甩出?」

  「我被逼辭職,上司勸退,我立刻答允。」

  「為什麼?」

  「上下班不準時、旁騖太多、桃色血案,均不值得原諒,新居那邊需要預付兩個月租金,退票,今晚看來要睡街頭。」

  「你允許舊疾復發?」

  周歲輕輕說:「我驟然離開她,未曾好好說再見,與她重逢,她也不見怪,仍然溫柔擁抱,不計前嫌,我再也不想離開。」這裡的「她」,是指酒精。

  「周歲。」可憐的人。

  「在公司做久了,眼見朝氣勃勃新同事一批批進來,熱誠奉獻,做到九時還一起喝一杯,第二早八時又神清氣朗,像煞我廿多歲之際,他們很快升級,趾高氣揚,並不正眼看我,最近,搶去我往加國西岸合作鋪設油管機會,一葉知秋,爽快答應走路。」

  「你仍沉不住氣。」

  「這與臥薪嚐膽不一樣,古人為複國,我為何事?這班年輕人不知道,若干年後,社會吸幹他們精力,還不是噗一聲吐出。」

  這時甄相忍不住嘆息:「政府聘請公務員,年限三十六,過了這歲數,老狗無新招,恕不招待,事實殘忍。」

  「甄女士,我已三十八,潦倒半生,一事無成,人又有點脾氣,不得圓熟,我辜負你這個好友。」

  「周先生,我有一建議。」

  「請說。」

  「太平洋油管加國負責人是協和公司。」

  「我知道。」

  「本市這一方不聘用你,你大可往協和工作。」

  周歲大笑,「是,是,魚子不好吃,改吃鵝肝。」

  「聘書在此,你簽一個名字,下月便可上任,職銜是副總工程師。」

  周歲接過聘書,略略一看,一點不差,貨真價實,他好不詫異,這是天掉下的餡餅。

  「我並沒有應徵任何協和職位。」

  「他們欣賞你,認為你的豐富經驗可以貢獻社會,自動邀請,有何不可。」

  周歲納罕到極點。

  「這位置你可勝任?」

  「我有信心。」

  「周歲,你這年紀,自殺還太早,快快簽署,迅速啟程。」

  「有什麼條件?」

  「當然,你必須放下酒瓶。」

  他吸進一口氣,「明白。」

  「不要口輕,那邊工作環境苦悶,工作人員都喜歡喝上一杯。」

  他再吸一口氣,「明白。」

  「還有。」

  周歲當然知道還有。

  「你要放下年年。」

  周歲腰間刺痛,「你指我不可以帶她同行?」

  「你給我聽著,你從此不可再見她。」

  「她怎麼說?」

  「與你不相干。」

  電光石火間,周歲心中有數,這件事由什麼人安排策劃。

  他說不出話。

  「周先生,這是你最後一次機會,不是每個人如此幸運,去,鋪設太平洋海底油管,造福社會,將來,小一輩說起這項工程,你可以微笑,輕輕告訴他們:『我當年有份設計呢』。」

  甄律師真好口才。

  周歲雙眼濡濕。

  他忽然低聲說起年年:「她與我,在最不尋常場合認識,感情漸漸滋長,兩個破碎寂寞的人,互相倚賴,藉以生存,捱過最艱難時刻。她異常親昵,像個孩子,對過去創傷並不介懷,真心信任,喜歡把臉趨近,鼻子嘴唇摩娑我臉頰,長期服藥,呼吸有一種氣味,卻不討厭。我對她心醉,明知不可能,儘量爭取時間……」

  甄相聽得淚盈於睫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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