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亦舒 > 幸運星 | 上頁 下頁


  「我的錯,我不該給你第一口酒。」

  「那不是第一口,以前,我也時時與同學喝啤酒。」

  「年年,你必須戒酒。」

  「哈,我不是酒徒,如何戒酒?」果然,年年否認自己是酒徒。

  易醫生瞪著她。

  「不喝就不喝。」

  「不是那麼容易,我要你去隱名酒徒會。」

  年年非常反感,臉色更像白紙一樣。

  易醫生給了地址及一張名片,「這位周先生是你的輔導員。」

  「戒酒需要輔導員?」

  「我替你約了時間,你到時出現便可。」

  「你們都是我生命主宰。」

  「大家愛惜你,不忍看你為一件小小不如意的事頹廢,影響健康。」

  年年的情況比她想像中嚴重,她輸了血,住院一個星期,在肉身的苦楚中,她破碎的心靈彷佛得以昇華。

  小乙耐心服侍,一言不發,每日燉了滋補食物,年年特別喜歡其中一味簡單的牛乳燉蛋。

  一個星期後穿著另一件新大衣正式上班,到了下午,精神不濟,小乙又帶來清淡點心,諸同學也都一起享用,她們說:「吃了幾天,皮膚都嫩滑起來,這腐皮素卷特別美味有益。」

  年年每早雙手顫抖,想喝上一口。

  終於她遲疑地到神秘的戒酒會報到。

  接待員查一查,「是周先生輔導的年小姐?」

  她點點頭。

  「周先生還未到,你請坐。」

  「他遲到?」

  「周先生從不遲到,是你早到,約定時間是三點,此刻才兩點。」

  「可以進會議室看一看嗎?」

  「正有集會,你可以靜坐觀察,請注意會議規則。」

  不外是不得喧嘩嬉笑發謬論之類,年年明白,規矩與課室一樣。

  她推門進去。

  只見一班六七人男女都有,大約廿余到四十餘歲,團團圍坐,一個導師模樣中年女子看到年年,朝她點頭。

  年年坐到後座。

  她一直喜歡坐後排,不明何以人人喜搶頭座。

  只見各人問好、寒暄,年年靜靜觀察。

  他們是酒徒嗎,都不像,卻似社會的中產階級,衣著整齊,像知識份子,由此可知,酒精不認人。

  輔導人說:「很多人以為,酒徒必然衣衫襤褸,每每醉得不省人事,走路東歪西倒,嘴裡嚷嚷『我沒有醉』……」

  眾人微笑。

  「其實不是,一位女士,下班回到家,來不及踢去鞋子放下手袋便去做一杯馬天尼,三杯之後鬆口氣,天天如此,她已是酒徒。」

  有人「啊」一聲。

  「在這裡,我們互相精神支援,找出喝酒原因。」

  有人問:「為什麼不可以就此喝下去?」

  「因為我們不捨得糟蹋自己,像在酒吧喝得爛醉,被保鏢摔到巷子,爬不起來,結果凍死。」

  有人飲泣。

  真是豆腐渣,不過,聚會目的之一是宣洩情感,各取所需。

  「各位願意坐在這裡的,大概都想重新開始,來,請自我介紹。」

  各人說出名字,一些假,一些半真半假,方便辨認。

  年年已開始覺得這種聚會幫助不大。

  「安娜,說一說你的經歷。」

  安娜相當年輕,體型不美,相當紮壯,她輕輕說:「我是一個女警。」

  什麼?大家露出詫異神色。

  「我愛酒,喝兩杯之後會到地下賭館玩兩手,輸得精光,負債,受上司兩次嚴重警告,如果不改,會被開除。」她似乎十分苦惱,「丈夫要與我分開,子女彷徨,我一定要重新開始,請支持我,我已清醒三個月。」

  「做得好,安娜,加油。」

  聽到這裡,年年輕輕站起。

  她自邊門輕輕溜走。

  這不是她的那杯茶。

  這同自我檢討會有什麼分別,低頭痛苦認錯,心裡好過一點,陋習未必改得掉。

  門外是一塊小小草地,她來回走一次,來過,也對得起易醫生了。

  她摘一朵蒲公英種子,輕輕一吹,小小芭蕾舞裙子般種子四處飄揚,兒時最喜歡玩這個,唷,還有畏羞草,年年高興,用手指騷擾,碎碎葉子迅速閉攏,名副其實,難為情得不得了。

  這時,有人在她身邊說:「你在這裡。」

  只見身邊長長一個影子。

  她轉身站立。

  「我叫周歲,是你輔導員,找你呢。」

  還是被逮住了。

  他是一個高大的近中年但還算年輕的男子,剪平頭,兩鬢有些少白髮,打扮清爽簡單,白襯衫藍布褲,他伸出手,「你好,年小姐。」

  「你好,周先生。」

  「你早到。」

  「我看錯時間。」

  「進去過為何又退出?」

  「我不喜歡對牢陌生人大訴衷情苦經。」

  他看著她,好一個秀美年輕女子,陽光下尤其漂亮。

  年年則覺得他五官端正,一雙眼睛炯炯有神,他是易醫生介紹的人,自然勝任導師有餘。

  兩人坐下。

  他輕輕問:「為何喝酒?」

  「一杯琥珀色威士卡加冰,握在手中,心情已經舒暢。」

  周歲覺得有趣,這少女能言善辯,相當精靈。

  「我陪你進會場。」

  「君子不群不黨。」

  「這是非常時期。」

  「連群結黨,彷佛要幹什麼大事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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