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亦舒 > 香雪海 | 上頁 下頁 |
四十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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註定的,一切都是註定的。 我飛車前往郊外去找香雪海。不能再遲疑,時間已經不夠了。 我這個愚蠢的人,應該早料到她與常人有異的原因。 我到的時候,先收拾一下破碎的心,清一清喉嚨,然後伸手按鈴。 傭人看到我的面孔先是訝異,然後是驚喜,我先嚷起來,「快開門,隨即派人去取我的衣物,我不走了。」我把鎖匙掏出來扔給傭人,「快,去呀。」 我大步踏進屋內。兩個白衣護士迎出來問:「誰?誰那麼吵?」 我心絞痛,「香雪海!」我大聲叫,「香雪海!」 「誰?」 書房門推開,香探頭出來。 我先安了心,她還不必臥床,真算是天大的喜訊。 「我。」我迎上去,「我回來了。」 「大雄!」她張大了那雙令我念念不忘的眼睛,「大雄,你怎麼來了。」 我把她緊緊擁在懷內。 我可以感覺到她柔軟的身體內的生命正漸漸離我而去。我鼻子發酸,說不出話,硬生生忍住眼淚往肚裡吞,我把臉埋在她秀髮內,心裡問了一千一萬次,你為什麼不告訴我?為什麼不早說? 「大雄,你不是明天要結婚了?」她問。 「誰說的?」我反問。 「城裡每個人都知道。」她說,「怎麼?又起了波折?」 「挪後了。」我流利地撒著謊,「也許我永遠不會結婚。」 「小小意氣,別把事鬧大。」香雪海有點責怪的意思,「別太兒戲。」 「其實我已經想開了,」我說,「我跟她性格都太強,並不適宜在這個時間安頓下來,分開對大家都有好處。」 「真的想清楚了?」香雪海的口氣帶些嘲弄與不置信。 我佯作慍怒,「你不歡迎我?」 她說:「如果你主意已定,我當然歡迎你。」聲音是非常溫柔的。 我已經想定了,我決定在她這裡,度過最後的幾個月。 香雪海說:「我無法做任何人的替身。」 我知道,她已經說過多次。她什麼都不在乎。一個人,當她知道生命會隨時離她而去,自然變得瀟灑,不再計較。 我這次來,跟以前完全不同,這次是全心全意的。 「來,」我說,「告訴我,關於你自己的一切。」 「你不都已經知道了?」 「還不夠。」我說,「讓我知道全部。」 她仰起面孔笑,「像我一個這麼簡單的人……你已經知道了一切。」 她並沒有多問,當日我在她家中吃飯,飯後我們在書房閒談,她很高興,把她「初戀」的故事告訴我。 他是一個書記,業餘教網球。自尼姑學校出來,香雪海頭一個接觸的男人便是他,於是便顛倒起來,拿零用錢買花給他,送小禮物,寫情書,到他校門去等他……直到他結婚,她失戀了。 「那年我只十四歲半。」 她把那個男人的照片翻出來,是一個身材瘦削、貌不驚人,約莫只有一米六七高的普通人。 「怎麼,不是說是網球健將嗎?」 香聳聳肩,無法回答。 「寂寞的少女心,」我說,「愛上了愛情本身,胡亂找個對象加以發揮。」 「但我當時是真心的,」香笑,「他結婚時我眼睛都哭腫了,瞧,為這樣的一個人,而且雙方說不到三十句話,所以我把這些照片永遠留著。」 「日後你會不會用同樣的口吻譏笑我?」 她凝視我,「會。這個傻小子,有婚不結,跑來這裡做些無意義的事。」 我委屈地說:「是你親口邀請我的。」 「那時以為你的未婚妻別有所戀,你了無牽掛。」 她什麼都知道,原來她不必顧忌這麼多,但為了我的「前途」,嘿,前途。 她聊下去,「後來我就開始野,得到父親的支持之後,整個人脫胎換骨,幾乎認識了全世界的浪蕩子;跳舞、派對、狂歡、耍樂……直到有一天,在卡普利滑雪,摔斷了腿骨,那次是這一隻。」她拍拍大腿。 「喂,不可以把耍樂那一筆輕描淡寫的帶過。」我抗議,「玩了多久?」 「十年!」 「嘩。」我叫出來。 她用手支著頭,貓樣的雙目注視我,長髮仍然似緞子一般。我憐惜地想,不是周醫生親口地告訴我,真不敢相信她已經病入膏育。 「我是一個很幸運的女人。」她說,「在這十年當中,我起碼有三次險些兒結婚,一次是個伯爵,另一次是個登徒,最後是一個糖廠繼承人。」 「我不算?」 她很認真,「你不算。」 「怎麼會愛上糖廠繼承人?」 「到他的廠房去參觀,整個廠的空氣彌漫著糖粉,伸出手指去揩一揩玻璃窗,放到嘴裡一嘗,都是甜的,於是戀愛了。」她眨眨眼。 「你是什麼時候才開始對人生認識的?」 「經醫生診斷,知道自己危在旦夕。」她語氣中並沒有太多的哀傷,「於是沉澱下來,但人們仍覺我囂張,你可以想像十年前的我。」 「醫生那裡……」我問,「真的?」語氣斷續。 「大雄,你可以來,我真的很高興,我也不知道為何對你認真。」 「不難理解,」我蔑視說,「我總比你那個初戀情人高明一點,你這個濫愛的女人。」 她大笑起來。吃藥的時間到了,護士進來侍候她,隨即囑她休息。 我與護士悄悄談一會兒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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