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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十四


  「在看書?」

  「嗯。」

  「什麼書?」

  「大衛王的悲劇。」

  「什麼?」

  「聖經故事,大衛王與技示巴。」

  「那有什麼好看?」

  「是不好看。」

  「為何悶悶不樂?」

  她不答。

  其實我可以回答自己。

  我們妄想一切可以恢復到以前的完美,但又知道這根本是沒有可能的事。

  「我會因公事出差數日。」

  「什麼時候去?」

  「這一兩天。」

  「這麼快?」

  「趙三苦苦求我。」

  「呵。」

  我很震驚,叮噹以前跟我說話從來不是這樣的,現在她仿佛什麼都不想說,只是「呵」、「是」、「不」、「是嗎」、「好」、「知道」。太可怕了。

  我們怎麼會變成這樣?還說結婚呢,許多人離婚就是為了不再有話可說,我們到底是否應該結婚?我們倆人在電話中維持許久的沉默,終於我說:「睡吧。」

  「好。」就這樣掛了電話。

  我索然無味地上床。

  從前她會把全套大衛王的故事告訴我,叮噹的閱讀範圍雜而且廣,什麼狗屎垃圾都看個飽,說起故事來,包羅萬有,特別古怪動聽,而我是她的特級聽眾,她的職業,本來就是說故事。

  但她現在不再對我說故事了。

  多麼諷刺。

  也許以後我只得到書局去買她的書來看故事。

  我感喟了一整夜。

  第二天一早趙三送來飛機票及文件,以及一大堆有關公司事務的錄音帶,正好,可以在二十小時的航程中聆聽。

  趁著上午有空,我獨自到城內溜達。

  冬裝早已擺出來了,女士們香汗淋漓地試穿著,也不怕中暑或是流鼻血,我挑了件蒙他那的皮大衣,到英國去總得有件厚衣擋住。

  空前的寂寞,我深深地抽煙,少了叮噹嘰嘰呱呱,關大雄有點魂不守舍。

  以前來到這些店鋪,她總能把每件新裝滑稽地評置一番,什麼「試想高寶樹穿這件八號喇叭迷你裙」,或是「沈殿霞最仁慈,她從不穿這些金線阿裡巴巴褲」,「不知誰說穿『史慕京』弄得不好會變任劍輝」……笑得我半死地。

  現在我真是天大的淒涼,專用的說笑人不知怎地沉默下來了。

  飛機票是今夜七時的班機,看樣子事情真的很急,也好,離開三五七天,度過尷尬時期,回來時又可享受到叮噹的如珠妙語。

  我乘車到東區書店去找尋叮噹的著作。

  真慚愧,多年來我並沒有對她的事業表示關心。在書店內叮噹兩字是吃香的,她的書一疊疊地擺在顯著的地方,我翻閱——

  書名很別致,像「做殷紅夢的人」、「一天的雲」、「遊學記」、「城市故事」、「西北來的女郎」、「海的迷豔」、「他說今夜沒空」……

  我挑了兩本,打算在飛機上看,仿佛要在飛機上度過一生的時光似的,什麼都要在航程裡解決。

  我很後悔,我應早看這些書。

  拿到櫃面去付錢,同時有幾個女孩手中也拿著叮噹的著作。

  我問收銀員:「銷路好嗎?」

  他答:「很好,都三版了。」

  「哪本最好?」

  「現在讀者比較喜歡揀小說看,雜文反而銷不掉。」他說,「叮噹的『薔蔽』最受歡迎。」

  我很困惑,仍然對這類天才表示懷疑。「淩叮噹?這麼滑稽的名字……」

  身邊一位女讀者立刻駁斥我,「這名字多可愛!」

  我只好付下鈔票離開。

  亡羊補牢,未為晚也。我一定要花些心機進入叮噹的世界。

  我握緊拳頭,決心要痛改前非。

  開車返家,碰巧交通擠塞,身邊有一輛白色的大車,駕車人是一穿黑衣的女郎。

  不知怎地,我心震盪,香雪海!我同自己說,連忙轉頭注視,不,不是香雪海。那個女郎也很冷很美,但不是香雪海。

  我苦笑。

  將來我的墓誌銘上該寫:「他雖然娶了白衣女,但卻忘不了那只黑蝴蝶。」結果彷徨一生。

  我略為收拾,打電話給叮噹,她的錄音機說:「……請在叮一聲之後留話,我會儘快給你回話。」我立刻掛上話筒,什麼都不想說。

  我自己一人拎只小箱子乘計程車到飛機場,就在那裡吃了客三文治,然後進入候機室。

  我很快地看完叮噹的兩本書,深深震驚。

  叮噹的人,跟她的書完全是兩回事。

  可怕可怕,她的書非常悲觀,非常灰色,偶然有一道彩虹出現,也是曇花一現,大半都描述都市人感情的淡漠,人與人之間的虛偽,生命的寂寞,各種各類的失望,對白有時很俏皮,但太過苦中作樂,完全笑不出來。

  我非常震動,從來沒想到叮噹的人生觀竟是這樣的。

  她的小說雖無文學價值,但有特色,值得一觀,算是難得,人生有什麼值得寫的?大部分人都活得這麼匆忙,為了糊口,失卻志氣理想……但是她還是寫了這麼多本書,喜怒哀樂。

  我合上書,飛機飛過新德裡的上空。

  到達希特魯機場的時候,非常疲倦,提著行李出候機室,有洋女打著「關大雄」的旗號在等我,接我往夏蕙。

  香港人這幾年的地位真是提高了,外國人一聽是香港來的生意人,立刻刮目相看,溫哥華的地皮,比華利山的房子,香港人全有份,神秘的東方人,來自遍地黃金的小島……

  像香雪海,她的錢來自何處何地,沒有人知道,恐怕連她自己也不清楚,她父親是如何起的家,反正錢生錢,一下子雙倍三倍四倍,結果怎麼樣花都花不完,除非她拿著全部財產去賭檔押大小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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