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亦舒 > 香雪海 | 上頁 下頁 |
二十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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沒頭沒腦的一句話令我愕住。 「你不認為一日之內碰見我三次是偶然的事吧?」 我吞一口唾沫。 司機替香雪海拉開車門,她坐進去,司機推上車門,她黑紗裙子有一角夾在白色的車門外,顏色對比,非常礙眼,不知怎地,司機竟沒有發覺。 那一角黑紗就像只蝴蝶,在風中顫抖,車子開走了,黑蝴蝶尚在我心中。 我逕自回叮噹的公寓。 她還沒有回來。 我躺在她露臺的繩床上,看滿天星斗。 我小心翼翼,不敢思想,數一隻小羊兩隻小羊,睡著了。 夢見香雪海剪掉一頭長髮,然而短髮並不適合她,她坐在我對面,不說什麼,我反反復複思考她那一句話:是偶然的嗎?是偶然的嗎? 「——大雄,大雄。」有人推我喚我。 我呻吟一聲,睜開眼來,是叮噹。 「你回來了?」 「對不起,大雄,實在是有要緊事出去談,你久等了?」叮噹聲音中充滿歉意,「吃過東西沒有?」 「吃了吃了。」我托住頭。 「你看上去好憔悴,公司裡忙得很?」叮噹亂安撫我,表示對一切關心,她以為我一直在公寓等她。 「給我一瓶啤酒。」我自繩床上滾下來。 當然不是偶然的,傻瓜才會問她幹嗎要到我出沒的地方去等我。 「我是應廣益出版社的邀請出去談條件的。」 我抬起頭看見叮噹滿臉的興奮,不置可否。 「這件事我要同你商量。」 「說吧。」我說。 「廣益的人知道我認識趙三,趙三最近為孫雅芝鬧得滿城風雨,他們叫我寫這個故事,還有,原著可以改成電視劇,你說怎麼樣?」 我抬起眼眉毛,「你的意思是說:你沒有當場一口拒絕?」 叮噹知道不對勁,便補一句:「當然,書中人名一律虛構——」 「虛構?」我厲聲喝問,「可是你自己知道這是影射他人私生活的題材,是不是,你有多少個朋友可供你出賣?賣得什麼好價錢?夠不夠你到瑞士去度晚年?不錯每個人都有個價錢,你也賣得太便宜了!還跟我商量?」 叮噹不敢作聲。 「你還不夠紅?我保證港九每間理髮店裡都有你的大作,還不心足?一個人的才學能夠去到哪裡。自己應當明白,寫完趙三的故事,你會獲得諾貝爾獎?這種無恥的事你竟然還拿出來同我商量?」 叮噹被我罵得淚如雨下,大聲說:「關大雄,我不要再見到你的面。」 我冷笑,「我走不要緊,你這本書一寫,你的人格就完蛋,你仔細想想去,淩叮噹,你的地位得來不易,別受人利用,別忘記十年前拿著原稿沿門兜售的苦況,現在有點名氣,要好好珍惜,別自尊自大。」 「滾,滾!」叮噹把一隻花瓶朝我擲過來。 我歎口氣離開她的家。 明天還要上班哪,已經半夜兩點多。 叮噹這一陣性情大變,令我非常納悶,她已經在巔峰,還要爬到什麼地方去?為什麼要這樣急急地引人注意,我不明白。 多年來我們為小故爭吵不勝其數,但為原則,這是第一次。 寫一本書揭朋友的底! 真是虧她寫得出來。 我心安理得,如果她真的夠膽寫這本書,為了正義,為了朋友,我都會跟她鬧翻。 第二天早上我依習慣匆匆趕到文英酒店吃早餐,男侍應給我先端來熱騰騰的黑咖啡,人類是習慣的奴隸,日常生活我不喜冒險,必須有熟悉固定的地盤出入,然後才可以安心在事業上大大地下一注。 我悵惘地想:要我離開叮噹,那簡直是不可能的事,我是那種一隻牌子洗頭水用十五年的人。 我咬著鬆脆的吐司。 「——三餐都在外頭吃?嘖嘖嘖。」 我愕住。 香雪海。 這麼早她就出來了。我抬起頭,她已經坐在我對面,雙眼在早上有種煙雨朦朧之態,這樣的女人為我早起,單是這一點已經是重拳出擊,叫我崩潰。 我在喉嚨裡咳嗽一聲。 她聳聳肩,叫咖啡。 香雪海的長髮編成一條媽祖式的辮子,穿件黑色寬身T恤,一條黑色長褲,益發襯得她膚光如雪,然而我老是嫌她太蒼白。 鄰座的男賓們紛紛投來目光,像香雪海這樣的女人,屬於黑夜,不應在日間出現。 她仿佛忘記昨天說過的話,仍然大方可親,宛若偶然遇見我。 是偶然的嗎?不不,當然不。 我沒頭沒腦地說:「昨夜我做夢,看見你剪短頭髮。」 「是嗎?還好看嗎?」 「不好,還是長髮適合你。」 她說:「小時候在修道院念書,那些外國嬤嬤不耐煩替我們洗頭梳頭,一律都剪短髮,我發過誓,待我離開那裡,我不再剪頭髮。」她微笑。 「沒想到你童年生活如此不如意。」 她牽牽嘴角,不答。 「我願意聽你細說,只可惜我們永遠只在吃食店碰頭,如果你有時間的話,為什麼不出來好好地談一天?」 她笑,「多謝你的邀請,我會考慮。」 女人都一模一樣,不停地引誘規矩的男人,等好男人為她變壞男人的時候,她又改變主意。 我老實不客氣地說,「你這樣子盯著我,是為什麼?」 「為了你朝氣蓬勃的生命感,我從未見過心志這麼健康的男人。」香雪海笑盈盈地說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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