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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八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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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什麼黨?」 「香雪海做後臺的趙三黨。」 「你又來了。」我笑。 「我就是不喜歡香雪海。」 「你喜歡過誰?」我反問,「每個女人都是你的敵人,低一點的你瞧不起,高的你又妒忌。」 她臉色轉為鍋底一般,「關大雄,你嘴巴不乾不淨說些什麼?」 我嚇得把話往肚子裡吞。 「我覺得香雪海這女人像黑夜鑽出來找替身的女鬼,分分秒秒盯著你,你以為我看不出來?」 我忍不住,「你太擔心了,叮噹,緊張的女人不是美麗的女人,我自問對你忠心耿耿,你何苦毀自己的儀容。」 「關大雄,你離開我的公寓,我三天內不想見你。」叮噹說。 「你靜一靜也好。」我賭氣。 我站起來走。 為香雪海吵架,嘿。 笑死人,硬說人家看上我。 哈,叫人家知道恐怕嚇一大跳。 我有什麼好處?能叫人家看上我? 我駕車往第一會所吃中飯。 對侍者說:「這是我第三萬零七個公司三文治與啤酒。」吃得我都想哭。 有一個聲音溫和地說:「試試龍蝦沙律,不錯的。」 我抬頭。 香雪海。 黑色的喬其紗旗袍,白皙的皮膚。我立刻站起來。 「教養很好哇,」她坐下,「現在的男人再摩登,也很少為女人起立。」 「他們的爹媽沒教他們。」我湊趣說。 她背光坐著,臉上有一種倦容,面色不好,但並沒有濃妝,她永遠懶洋洋,不過那對眼睛,呵什麼都瞞不過她的眼睛。 我忽然明白為什麼有些人會愛上比他們大許多的女人。 叮噹並不是小女孩,不過她的表情仍然是單純的,哭跟笑、妒忌、發脾氣,來來去去都淺易,可愛的叮噹,無論讀者如何稱頌她,享有多大的名譽,她還是個孩子。 香雪海的表情是有層次的,引人入勝,想剝繭抽絲,看看她內心世界到底如何? 她取出香煙,我為她點火,她高貴而落寞地吸一口,緩緩吐出。 我雖然對香雪海有莫大的傾慕,但叮噹還是不必多疑,除非有很大的理由,我不輕易背叛我所愛的人,訂了合同必須履行,君子自律。 「聽說你女朋友是個作家。」香雪海說。 「是的,而且相當有名氣。」我說。 「那多好。」香雪海微笑。 「是呀,時代女性不甘心光坐在家中,總得想些事出來做,不能做得太辛苦,又不能太平凡,試想想,還有什麼職業比作家更高貴更突出更清閒?」 香雪海訝異,「你當著她面也這麼說?」 「嗯。」我說,「我們無論什麼都攤開來講,所以她時常被得罪。」 「噯,水清無魚,人清無徒。」她含深意。 我不語。 「寫作講天才吧?」 「是要有點小聰明,」我說,「觀察力強,生活圈廣,肯思索,肯多練,不濫寫,這些都是要訣。」 香雪海笑,「看來你可以開班授徒呢,」她懶洋洋地說,「你女朋友真能忍你。」 我漲紅臉。 侍者把午餐端上,她吃得很多,難怪有點微微發胖,一個女人膽敢無憂無慮地吃,真是英勇。 她冰雪聰明,看出我在想什麼,於是解嘲地說:「……不知還能吃多久……」又自覺話說得太嚴重,住了嘴,有點悽惶。 我立刻覺得這是我的過失,她應當有權利吃,關我什麼事呢?是我的目光令她不安。 我按住她的手,「對不起,你吃呀。」 她笑了,一雙眼眯成線一般,媚惑得驚人。 趙世伯說得對,她不是一個美女,但她比美女更難抗拒,因許多美女心靈一片空白,她太有味道。 我為掩飾心中的嚮往,把餐巾一丟,搭訕地看手錶。 「還有十分鐘。」香雪海說。 我說:「趕時間上班真苦惱。」 她把最後一件龍蝦肉送進嘴巴裡。 「但這種苦惱不是免費的。」她叫杯黑咖啡。 我無端端地心猿意馬起來,「你的名字……太美的名字。」我用手托著頭。 也許是對著光太久,也許是吃得過飽,我有點精神恍惚,巴不得下午請假到香家的泳池邊去睡中覺。 「叮噹這個名字才好聽。」香雪海提醒我。 我定一定神,「是的,叮噹,多麼卡通化——做人有時候也像做卡通。」 香雪海抬高精緻的下巴思索一下,「不,做人像做戲,不像卡通,卡通的人生太美滿,卡通屬神話科。」 「可是現在那種科幻卡通也充滿悲歡離合愛情死亡。」 「是嗎?」她詫異,隨即嘆息一聲,「我是老一脫的人物,早落伍了,我還以為卡通是仙履奇緣,小鹿斑比。」 「呵不不,早不是了。」我說。 她牽牽嘴角,「然而像我這樣的一個人,與社會脫節是沒有損失的。」 我又看看腕表,「我要走了。」 她笑一笑,像是在說:難道我不是你的老闆? 我於是說:「我的老闆是趙三,趙三的老闆才是你。」 「再見。」她說。 回到公司,我才開始面對現實,翻開日曆,每天上午都要開會,不是我送上門,就是別人找上還下意識地掛念著一張張合同,一疊疊文件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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