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亦舒 > 香雪海 | 上頁 下頁 |
七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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多麼詭異的辦公室。有人把寫字樓裝修得似溫室,也有人全套粉紅,看上去像廁所潔具,口味各有不同,無可厚非。但這一間,坐久了就渾身不舒服,說簡陋呢,家私明明名貴非凡,但卻像處處告訴人:此非久留之地,故此一切從簡。 不到十分鐘,各路大亨紛紛駕到,分頭坐下,留下首席,看來香雪海是今天的主角。 九時三十五分,全體人馬到齊,獨欠這個神秘的女子。 我很替在座諸君叫屈,全部年近古稀、身家過億,有福不享,早早跑來巴巴地等待一個刁鑽古怪的女人向他們發言。 我把腦袋晃了兩晃。正在這個時候,大門一響,一個女子踏步進來。 我立時提起精神,發動眼部全體神經細胞,盡情吸收。 她是一個年輕的女子,中等均勻的身材,頗見苗條,一身黑衣,不戴首飾,趙世伯可說得對,她長得並不漂亮,平凡的典型的東方面孔,平扁的五官,但是……。 但是趙世伯忘記提及她的眼睛,她的一雙妙目不但晶光四射,而且蘊含著說不清的複雜感情,在短短數十秒內便看出陰晴不定。這樣的眼睛襯在一張普通的面孔上、更顯得突出。 我呆視她。 她的目光一掃會場,在主席位上坐下來。 不知為什麼,她的黑髮是濕的,更襯得皮膚有一種陰沉沉的白膩。她沒有化妝,面孔與嘴唇都沒有血色。 香雪海開口:「會議宣告開始,有話請說。」 聲音也並不如大珠小珠落玉盤,幾乎每個發音正常的女人都有這樣的聲音一一甚至不是難聽,沙啞喉嚨有時候更見性格。 我大大的失望。 幾次三番刁難我的女人,竟如此不起眼。 蠻以為她長得不美不打緊,至少要野性難馴,穿著皮衣皮褲進會場來,隨時取出長鞭,響亮地在我們頭頂「啪」的一聲掠過。 我舒一口氣,反高興。 在座的大亨老翁們紛紛發言,我打算再坐十分鐘便藉故告退,剛預備打呵欠,忽然見到大門推開,進來一個年輕小夥子,他對在座諸人視若無睹,提著工具箱走到主席位旁,打開工具箱,取出一方白布,圍在主席身上,大夥愕然而視,不知發生什麼事,而那小子提起梳子與剪刀,竟然全神貫注地替香雪海修起頭髮來。 眾譁然。 在開大會當兒修頭髮! 侮辱過於侮辱。 趙三目瞪口呆,不知所措。 只聽得黑衣女說:「請繼續發表意見。」若無其事的聲調。 我想在她雙眼中尋找蛛絲馬跡,但什麼也找不到。 房內刹那間肅靜,只聽得新潮少年運剪的聲音。 怪異透頂。 她為什麼要這樣做? 有什麼益處? 趙三第一個打破沉默。 「香女士,如果你沒有空,會議可以改期。」他的聲音嚴峻。 香雪海答:「我不是沒有空。」 「那麼請理髮匠出去。」趙三忍無可忍。 「他又不妨礙各位,何必出去。」 另一位會員說:「香女士,這是一次嚴肅的會議。」 香雪海那寶石似的眼珠,流動一下,微微地笑,「理髮不是不正經的事,戚先生。」 又有一位中年人說:「香女士,一心不能兩用。」 香雪海有點不耐煩,「各位何必固執,會議繼續。」 趙三揚聲說:「香女士,我退,待香女士精神略佳的時候,我再應召前來。」 他不待香氏答覆,向我使一個眼色,我倆一起站起來。 這個叫香雪海的女人冷笑一聲,「趙氏不顧損失?」 我忍無可忍,覺得應助趙氏一臂之力,便回一聲冷笑,「趙氏損失得起!」 舉座皆失色。 我與趙三開了會議室的門,拂袖而去。 我倆一直沉默,直到走在街上。 可愛的陽光熾熱地沐浴在我們身上。 「恐怖的女人,」趙三喃喃曰,「就差沒在額上鑿字曰:順我者昌,逆我者亡。」 「不是我看不起女人,」我罵,「女人實在不是東西,十個有九個患權力狂,一點點抬頭,便欺壓別人,圖做慈禧太后,目中無人,喪心病狂,女強人大半不可理喻,通通應該打三十大板,」補一句,「打在屁股上。」 趙三說:「真是心理變態,虧伊想得出,當眾理髮。」他悶悶不樂。 我也很掛心,「剛才她說到損失,會有什麼損失?」 「失去一手資料的損失,你應知道現在做生意似打仗,情報準確,下手狠辣是八字真言,不過不怕,我們自然有辦法應付。」 我搖頭,「那些德高望重的前輩,哪一個不在本家呼麼喝六,巴巴地跑到金玻璃大廈去受她的氣。」 趙三莞爾,「活該是不是?有時也覺得很痛快。人到無求品自高,偏偏那些人那麼有錢還那麼貪,這麼大的年紀還看不開。」 「人為財死。」我感歎。 「叮噹是正確的。」趙三說,「一個人窮其生,可以花得掉的錢是有限的。」 「別老把我未婚妻的名字掛在嘴邊。」 「你們幾時結婚?」趙三問。 「婚後我們打算生五個孩子,所以現在還不是時候。」我說,「你可知道生育教養五個孩子的費用?天文數字。」我補一句,「錢還是有用的。」 「替我問候她。」 「省得。」 叮噹說得對,這次的侮辱由我自招。 叮噹問我香雪海的真面目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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