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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十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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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哥說:「看開一點兒的話,林自明也沒有損失,暑假閑著也是閑著。」 「小朋友卻想結婚。」 「你以為他這麼可愛!他也是老手。」大哥護著我。 聲音漸漸低下去,再也聽不到了。 我伏在書桌上,胸口像上螺絲,一下緊一下松,難受得很。過半晌,心像是癱瘓,不大活躍了,反而冷靜下來。 清晨,趕在上班之前到盛宅。 國香正開門出來,卡嘰褲子,白襯衫,頭髮還是濡濕的,出乎意料的神清氣朗,微微一笑,昨夜仿佛睡足的樣子。 「我來接你回去,大哥另外有地方住。」 她不置可否,國香老是沉默,叫我打啞謎。 「要是不喜歡,今日一下課我就另找房子。」 她低頭上車,仍然保留那個微笑。 我不心息,垂死掙扎,「父親有款子剩下,我可問大哥要,你同施秀升離婚吧。」 她看著車外說:「暑假過去了。」 我陡然收聲,車廂內卻還似留有我剛才慷慨激昂的陳詞,餘音嫋嫋。 國香說:「不會有結果的。」 輪到我沉默下來,一雙手,十隻手指,不住地顫抖。 國香言語忽然流利起來,「這些日子,一直要你照顧,我實在不擅持家。」 我的口才急智不知何去,渾身慘痛,呆呆看住她。 「也沒有必要再弄多一個家,我的家你的家我們的家,什麼都找不到。」她歎口氣。 「不!不能前功盡廢。」 「你尚有何主意?」 「慢慢我會有能力,你要給我機會,我們兩人又不是沒有工作能力的孩子。」 「那麼眼光應比孩子遠些深些。」 「你根本不在乎,對你來說,這是夏季羅曼史!」 她抬起眼來看著我,有絲詫異,像是奇怪林自明這個人居然可以如此醜化一件本來是美好的事。 國香面孔上表情瞬息又平靜下來。 「不要離開我。」 「送我回學校,大家都要遲到了。」 「一定還要回學校?」 「是,一定要回去。」 「國香,同我說,我到底排第幾:家庭、工作……你說。」 「多麼孩子氣的問題。」 「說,一定要你說。」 她想了一想,「絕對在我自身前面。」 「不。」我瘋狂地大叫起來。 「我根本沒有地位,從開始你就立心同我開玩笑,你——」我像失戀的少女般痛哭起來。 情緒激動得完全無法宣洩,我所恐懼的一刻終於來臨,我留不住國香,要嘗到得而復失之苦,只會得瞪大眼睛看住她。 精魂緲緲出竅,回到十多年前,母親過身那一日。本在家做功課,噩耗傳來,接我們趕去醫院,大人著我換衣服,我恍惚地套上褲子,忘了上衣,穿著棉背心就去了。 母親在病床看見我,微微一笑,就撒手而去,我扯住她手不放,與醫生護士拼命,直嚎哭,他們只得替我注射,把我送回家。 林自亮說我直哭了一年,結果沒法子,把我扔到外國去完成中學。 今日好比那一日,母親臨終時一切細節都在我心中重現,我記得那個笑,國香此刻嘴角的笑意與母親的一模一樣,實在是無奈,實在是不得意,實在是不捨得,但是母親不得不去,國香你呢? 身邊傳來師父的聲音,「國香,你先走,我來照顧他。」 我踉蹌地下車,看著她發動引擎將車子開走,廢氣喉管發出沉重的嘆息聲。 我掙脫師父的手,靠在牆上喘息,過一會兒,情形不但沒有改善,反覺眼前金星亂冒,漸漸蹲下,用手掩住面孔,保護自身。 過一會兒,自覺可以站立,立刻竄出馬路,叫部街車逃逸,留下師父在路旁蹬足叫我的名字。 回到家,兄嫂剛起來,一眼看我,就知道發生了什麼,尤其是海倫,一切胸有成竹,立刻把國香擱在這裡的東西全部掃到一個角落,命林自亮馬上送還。 林自亮高高興興地應允,他從來沒有假裝喜歡過盛國香。 海倫十分懂事,她並沒有試圖安慰我,只坐在一角吸煙。她是個煙槍,開頭不明有潔癖的林自亮如何愛上她,日後證明瑕不掩瑜,她的好處實在太多。 每枝煙只吸一半,怕染黃手指頭,一下子就吸了半包。 海倫扭開無線電,一個不知名的男歌手在唱怨曲,著名的《可憐的蝴蝶》。 初秋的乾燥空氣使歌聲特別動人。 我的雙眼佈滿紅筋,酸澀得似要滴血。 海倫像是為歌聲做旁白,自言自語地說:「一整個夏天,如果快樂過一天的話,也算值得。」 我又不笨,當然明白她的意思,靠在沙發上不出聲。 「每個人的快樂時刻都寥寥可數,後來我們就說平安是福之類的話,因為即使願意付出高價,也不能換到什麼。」 她站起來。 我緊緊閉著眼睛,陽光照在眼瞼上,一片血紅色。 海倫放下窗簾,「要不要喝些什麼?」 「威士忌加冰。」 「在早上十點半?算了,反正時間對你一點意義也沒有。」 林自亮回來。 「任務完成。」他說。 「你可見到她?」 「沒有,看到她丈夫。」 「他有沒有驕矜?」 「沒有,像是習慣成自然,似接收超級市場貨物似,就差沒簽收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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