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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十五


  她全神貫注看牢電腦熒幕,正做功課呢,熒幕翠綠光線映在她臉上,使她稚氣的面孔看上去有種不食人間煙火、精靈似的美。

  林自明林自明,你看清楚了,這確是你朝思暮想的盛國香,既然她已在你身邊,夫複何求。

  她每個小動作都使我心弦震盪,深覺可愛。我一個人坐到露臺去,風已十分有涼意,不自覺已過了整個夏季,不禁辛酸,國香,莫辜負我為你擔當的一切。

  有一隻柔軟的手搭在我肩膀上,我心懷大寬,正以為要聽到什麼柔情蜜意的話,國香說道:「快來看!有新發現,實驗記錄證明烏賊的觸鬚在污染水域中已失去作用。」

  這就是盛國香。

  第二天放學回家,發覺一屋子是人。

  從前施家常有類此聚會,我不止一次做過客人,但身為主人,又是另外一回事。

  師父師母見到我,迎上來。「國香的研究有新突破,把朋友叫來茶聚。」

  我強笑問:「她時常開驚奇派對嗎?」

  國香把我拉到一角,我等待幾句體己話,誰知她說:「記得你以前做過的黃油布甸嗎?我們需要一隻八人用的大型甜品,大家肚子都餓了。」

  我說不出話來。

  那些科學家有些把咖啡傾倒在米色地毯上,有些隨意亂彈煙灰,只覺他們聲音越來越尖,笑聲越來越諷刺。

  我聽見我自己說:「教了一天書,十分疲倦。」

  師母忙來解圍,「我們出去吃茶。」

  國香一點兒也沒看出我臉色已經幻化成一種灰綠色,還說:「但是這裡比較舒服。」

  我忍不住接上去,「況且可以給我一個表演烹飪技術的機會。」

  師母忙把我拉進廚房。

  我取出最後一罐啤酒,喝悶酒。

  她責備我:「她已經使你不耐煩?」

  「不,是她的朋友,她的女兒,她的事業,她永遠不會真正屬於我。」

  「你認識她的時候,她已經是那個樣子。」

  「但我一直盼望——」

  「——盛國香會在你下班後拿拖鞋給你?」師母聲音越發嚴厲。

  「我若這樣想過,叫我天打雷劈。」

  師母低下頭,忽然笑了。

  我瞪著她。

  「你年輕,沒趕上我們家盛況,你師父曾叫我做十二個女學生吃的晚飯,只給我九十分鐘。」

  我抬起頭來。

  師母感喟,「那些女孩子一下子要糖,一下子要奶,把我當老媽子差遣,一邊圍著我丈夫談笑風聲,真難受。」

  「所以你離開了他?」

  「還有其他許多原因……」

  有其父必有其女。

  「出去吧,別令她難堪。」

  我與師母推門出去,客廳裡已音無一人。

  他們呼嘯而散。

  屋裡似炸彈炸過,一塌胡塗,也不知這班蝗蟲還會不會回來,我默默祈禱。

  師母笑,「希望你有個勤快的傭人。」

  我苦笑。

  「對了,施秀升已把國香的秋季衣物整理出來,你派人去拿吧。」

  師母取過手袋,預備離開這是非地。

  「不是我說,你無法同施秀升比。」她歎一口氣。

  師母潑下一盆冰水走了。

  女傭收拾殘局之後,要求加三倍薪水。

  我發覺入不敷出才是最大的問題。

  國香簽的單子如雪片寄到我名下。

  我已虧空良多,不由我不與她坐下來詳談。

  黃昏她回來,對井井有條的客廳並不覺異樣。

  我原諒她,每個大女人背後總得有個小男人作無條件奉獻。

  「國香。」

  「我知道。你要教訓我了。」她輕笑。

  我心如黃油遇熱,立即融化。

  「我們那本報告已為賓夕法尼亞大學接納,同事們說值得慶祝。」從不解釋的她,這樣已算十分婉約。

  我出示賬單。

  國香莫名奇妙。

  我只得開門見山,「看,童裝公司、電子顯微鏡零件代理店、法國餐館……」

  國香忽然會過意來,「可是錢不夠了?」

  你看,多麼煞風景,像我們這樣的才子佳人,千辛萬苦,排除患難才能夠在一起,在如此良辰美景,居然不得不討論起這萬惡的題材來。

  「可是,我的收入足夠支付這些單子,」國香大惑不解,「一向沒有問題。」

  「對了,」我高興地問,「你的薪酬呢?」

  國香睜大眼睛,做不得聲。

  我嘆息一聲,薪酬仍由施秀升袋袋平安。一向他支配她的收支,現在她人過來了,薪水仍在那邊,偏偏我又無力維持國香的開銷,多麼猥瑣。

  欲哭無淚,原應當什麼都拍胸膛應承下來才是,於是低下頭,乾笑數聲。

  「你會安排這件事?」我問。

  國香顯出為難的神情來。

  過一會兒她說:「孩子們需要開銷。」

  再爭下去只有更加醜惡,又不能說「看,最多給他一份贍養費」,只得把賬單收起。

  「今日到此為止。」

  國香抬起頭來苦笑,「從來沒有為開銷煩惱過。」

  我說:「以前只有一個家,比較容易控制,現在有兩個家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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