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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四


  我據實說:「收拾行李。」

  「要不要幫忙?」

  「不要,謝謝。」

  「自明,國香自有難言之隱——」

  「我與國香誠然是很談得來的朋友,也只止于此,師母你別聽人閑言瘋語。」

  語氣平和安靜,師母胡塗了,我自己也胡塗了。

  「你一個人在家?」

  「是。」

  「你兄弟呢?」

  「出門會未婚妻去了。」

  師母更加焦急,「誰照顧你?」

  「我想睡一覺,師母,明天與你通電話。」

  她無法,只得掛上電話。

  我索性將插頭拔掉。

  師母是真心的老好人,這個秘密與她共享已經足夠,不必再令更多人知道。

  一整個腦子裡都只有國香的影子,不知多久才會忘記她曬得金棕笑起來眼睛彎彎的樣子,一出手就重創我,養三兩年都未必痊癒,好了也結痂,硬硬地,那一帶的神經線已死,毫無知覺。

  巴巴地回來,巴巴地喜歡她,為就為受傷,都是前世註定的吧,否則如何解釋。

  昏昏睡去。

  夢中似有大解脫的感覺,有一把聲音同自己說:做人太辛苦了,就此安息吧。

  半夜醒了,啤酒是熱的,冰塊全融掉,一點兒剩餘食物都沒有。

  渾身被汗浸透,照一照鏡子,哪裡還有英俊小生的樣子,如何去顛倒眾生。

  明天才振作吧。

  抑或今天已是明天?看看天色,果然,今天已過,已是深宵一時半。

  天空中一夜的星。

  真不明人們何以把這許多時間精力花在兒女私情上,用來研究別的學問,不知多怡情養性,明日不如買一架望遠鏡,觀察木星上的大紅斑。

  國香想必已到了比基尼島,在同樣的星空下,她做些什麼,想些什麼?

  頹然倒在籐椅上。

  露臺下小徑有路過情侶喁喁細語,偶然提高聲浪,不難聽到他們說些什麼。

  幼時,林自亮與我最愛探頭出去取笑他們,看他們含羞匆匆離去,十分殘忍。

  今日,在梔子花下坐著的一對男女卻在談論比較現實的問題。

  男方表示不願同岳母同住,女方卻不肯組織小家庭,家務太吃力而且不討好。

  男方咕噥,希望請女傭。

  女方大篇道理:女傭工作不徹底,手腳不乾淨,動不動告假,是非多,且拿腔作勢,年年要加薪水……

  我呆呆地做一個旁聽人,坐在黑暗中。

  記得從前,最常聽得的問題是:你愛我嗎。那時她們心態比較浪漫。

  只聽得女聲哄著伴侶:「此刻多好,有媽媽看家,下班回家,有家常小菜侍候,家裡收拾得不知多乾淨,連盆栽都打理得欣欣向榮,四季衣裳有專人洗熨,你還嫌她?告訴你,她就算什麼都不做,光像收租那樣向我要錢,也是應該的。」

  男方作不了聲。

  我站起來,取過一瓶威士忌,斟了半杯,沒有冰沒有蘇打水,就喝下去。

  酒沿喉嚨澆下,我伏到欄杆上,抬高聲線,往下面叫:「你愛他嗎,嗄,最重要的是,你是否愛他。」

  樓下靜默了數分鐘,然後聽見男女雙方齊齊罵:「神經病!」

  我笑。

  這樣同心合意,可見是相愛。

  他們匆匆離去,小徑恢復寧靜。

  我喝淨了大半瓶威士忌,空肚子的緣故,很快倒在地上昏醉過去。

  不要清醒,不要知覺,不要痛苦。

  不曉得過了多久,只聽得咚咚咚巨響,如捶動大鼓一般,一下一下撞在我太陽穴上,眼皮前一片血紅,竭力睜開雙眼,原來紅日高掛。

  嘆息一下,追尋響聲來源,只不過是有人敲門。

  爬起身,四肢餓得軟綿綿,胃部抽搐,只得默默忍受。

  去打開門,看到師母與兩位施小姐站在門口。

  師母籲出口氣,「我們路過,順便上來看看你。」

  心知肚明,她還是不放心。

  我慘笑,「請進來。」

  施峰冷冷地四下打量,眉梢眼角似足國香,叫人心痛。

  施峻到底還小,可愛得多,一跳跳進屋子來,立刻找到新鮮的角落,賓至如歸。

  「我替你帶來吃的。」師母挽著一隻籃子。

  我心酸,吃真是大前提,別的都可以暫且壓下。

  師母取出食物,原來是牛肉粗面,原汁原味,茴香八角的美味叫我感動落淚,連忙找出筷子,什麼風度尊嚴情懷都放在一旁,吃了再說。

  師母見我有胃口,也放下心來。

  你看,還不是一樣,只墮落了一天,或是兩天,我又恢復正常,照樣吃喝,照樣談笑。

  為著禮貌,到浴間去洗臉漱口刮鬍鬚,在鏡子中看到小施峻好奇地張望。

  我讓她坐在籐椅子上看。

  不一會兒,施峰也過來了。

  我注意到她們身上穿著一式的白麻紗裙子,於是問:

  「這麼隆重,去哪兒來著?」

  師母說:「主日崇拜。」

  一行三女看著我刮鬍鬚,並不覺得需要回避,在師母眼中,我的地位同施峰施峻也差不多吧?

  用熱毛巾敷過臉,精神略佳,問施峰:「母親有沒有打電話回來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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