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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二


  我不怕挨耳光,他們說,不吃過女人耳光,以及不給女人吃耳光的,簡直不好算大丈夫,我怕的是她看輕我,屆時連讀書人這樣雞肋的身份都失去,更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東西,身份危機出現,更加無所適從。

  我痛苦了。

  像是水母螫到的不是背脊,而是心靈。

  大哥又要笑我。

  恐怕最明智之舉是將盛博士的報告火漆封口,掛號寄還給她。

  下午,工人來安裝冷氣機,吃不住噪音,開車出去避一避,逛得累了,走進咖啡店去喝一杯,坐在寬大的沙發椅上魂遊太虛,感受心頭微微齧痛。

  有人同我打招呼。

  睜開眼一看,是施君。

  做賊心虛,一顆心幾乎躍出喉嚨,像兇手看到親手殺死的被害者靈魂出現,嚇得幾乎沒哭出來。

  我瞪著他,雙手緊握沙發扶手。

  他發覺了,他要找我討還公道。

  他卻和顏悅色地說:「是等人嗎,要不要同我們一起坐?」

  原來他還沒有知道。

  受透刺激,渾身麻木,動彈不得,他還以為我沒有意見,一向隨和的施氏已視我為老友,便與朋友一起坐我旁邊。

  幹他們那一行的人自然是活潑熱鬧的,一頓茶工夫不知可交換多少訊息,說多少個笑話。

  我一個字也沒聽進去。

  忽見入口處有位身形苗條、褐色皮膚的女郎向我們這邊走來,還沒看清楚心已劇跳,低下頭來,是盛國香,她來了,不是冤家不聚頭,她來了。

  果然是朝我們這邊走來的。

  一聲導演,也不問生張熟李,臀部就擠過來,硬是叫我分一半椅子給她坐。

  不是盛國香。

  是施君的女主角。

  緊張之心鬆弛,隨著而來是失落。

  不是她,她沒有來。

  女郎自我介紹,「我叫蘇倩麗。」

  我呆呆看著她。

  她深覺有趣,「你呢,你尊姓大名?」

  「啊,我,我叫林自明。」

  「新人,導演什麼時候簽你的?」

  施氏來解圍,「他不是幹我們這一行的,林自明是內子的同事。」

  蘇情麗轉過頭來,「原來是大學教授。」

  我的鼻子同她的鼻子距離只有十公分,我連忙撤退,低下頭,鼻觀口,口觀心,然後手足並用,站起來,一邊搖手,說:「我有事要先走一步。」

  也沒等待他們反應,便匆匆離開咖啡室。

  那美麗熱情的女郎也許會笑我,但我弱小的心靈已經受不了強烈的一收一放,一緊一松。

  回到家中,發覺新的窗簾已裝妥,大哥還開著巨型分體式冷氣機。

  一簾幽情,滿室生涼。

  他得意地問:「怎麼樣,海倫一定喜歡。」

  完全變了,老房子原來的味道蕩然無存。

  本來廳堂充滿天然風,走馬長露臺上垂著竹簾,仿佛隨時可以看見童年時的林自亮與林自明打架後受祖母責備,噙著淚水一身髒熟睡在藤榻中夢見被老虎追。

  那時還不是家家有電冰箱及洗衣機,白脫油在這樣的天氣要浸在一盆冷水裡,防它溶解變壞,而林自亮林自明要幫老傭人阿一絞被單,一人抓一頭,一二三往相反的方向出力扭,榨幹水分才晾在衣裳竹上。

  這一切童年往事,一一隨科學進步,社會繁榮而消逝。

  再經過林自亮革新,誰還認得這個家呢?

  我推開房門,一看,不由得慘叫起來。

  雙層床,那張古董床,床板上刻著床前明月光以及小女朋友名字、大考日期、坦克車圖樣的床失了蹤,原來的位置放著簇新的單人床。

  「床呢?」

  「我花了錢叫人抬去丟掉,二十多年了,還擱著幹什麼?」

  海倫,我決不放過你。

  不不,不要怪錯人,是林自亮,林自亮賣弟求榮。

  抑或是我自己,永遠不肯長大,懷念要風得風的童年。

  足足控制了自己四十八小時,我終於撥通電話,施峰來接聽。

  「沒有出去玩?」

  「剛看完科幻電影回來。」

  看樣子愛情是真正過時了,她們那一代絕對可以成功地無痛無癢靠科學過一生。

  「媽媽在家嗎?」

  「在書房招呼客人。」

  我竟打聽起她的私隱來,「是同事嗎?」

  「不,親戚,阿姨一家自澳大利亞來度假。」

  「住你們家?」

  「正是,要不要我叫她來聽電話?」

  「不用了,讓她忙吧。」

  「施峻叫你再講故事給她聽,要孫猴子那一類,要與妖魔鬼怪打的。」

  我很困惑,「女孩子應該聽紅舞鞋,人魚公主,仙履奇緣,白雪與七矮人……」

  施峰哈哈笑起來,「我聽過那些故事,女主角什麼都不做,在困難的時候只會得默默忍耐,流著眼淚等候男人來救她們,媽媽說太荒謬了,主題不健康,不適合我們。」

  我不相信耳朵。

  我是怎麼愛上這個不可救藥的女人的?

  我歎口氣,「下次再與你談。」

  「等一等,媽媽來了。」

  我的心撲撲撲大力地跳,連忙騰出一隻手出來按住。

  盛國香聲音傳來,「有事找我?」非常鎮靜,沒有異樣。

  到底大幾歲,老練得多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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