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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一


  國香常用語只包括是,不是,對不起,相當好,謝謝。

  她認為語言用來表達概念,指示方向,很少想到語言也可以用作長篇大論寫情寫景。

  而那正是我的專長。

  一次,我徹底地描述施宅園子風景,她「嗯嗯嗯」地詫異,「是嗎,是這樣的嗎」,完全沒留意到。

  她是那種把手錶當雞蛋煮的瘋狂科學家。

  我總告訴自己,無論如何,要做妥這件工作。

  她的工作。

  有時清晨還坐在打字機面前,也問:為什麼不以這種堅毅的態度來寫小說大綱?

  怎麼會沒有原動力?這是我的事業呀。

  反而奮不顧身去為別人的事業努力。

  話雖如此,心情是愉快的,每打出一行字,就像與盛國香交談,十分窩心。

  累了,頭枕在打字機上憩一憩,還是老式的字鍵式機器,換帶子時,手會弄得墨黑。

  國香吃驚道:「這麼落後!」

  她用的是一套萬能電腦,無所不能,內文顯示在熒光幕上,改得完全正確了,才按一個鈕,轉印到紙張上。

  要我學用那樣的機械,不可能。

  施導演曾對我說:「我當那套機器是活的,每天走過,都恭敬地向它說早,免得開罪它,有後顧之憂,誰知道,也許有一日它會統治我們。」

  老施是個好人,他使我內疚。

  我還想學費茲哲羅呢,頭髮梳一綹下來,垂在額角,憂鬱的面孔,穿件白色長袖襯衫,褲袋中放一隻扁酒壺,隨時取出喝口威士忌,靈感一到,啪啪啪敲響黑色始祖打字機,寫出夜未央這樣浪漫腐敗感人肺腑的小說來。

  電腦與我何優哉。

  藝術不會敗給科學。

  偏偏國香又代表科學。

  造物弄人,你不相信?

  她對文學一點知識都沒有,慘得不得了,但是越慘越喜歡她。

  她會把一百年的孤寂說成一千零一夜,然後心虛地問:「差不多吧,都是時間上的問題。」

  根本不似盛教授之女。

  大哥一直努力籌備婚事。

  所有責任都落在他肩上,原來新娘子出差開會去了,你說厲害不厲害。

  家裡要裝修,新的家具新的電器,新人事新作風,可幸林自亮拿手治家,不然真正難為新郎倌。

  我與國香已經熟稔。

  她時時來我們家。

  一日大哥把舊窗簾拆了下來,換上新的,又認為花樣太亂,再除下,掛上第三套,滿地都是一匹匹窗簾,她就坐在布匹上與我研究功課。

  我看著她淺褐色的臉龐,睫毛尖端一截被曬成金色,眨動時如只粉蝶。

  開頭是心躁意亂,接著心平氣和起來。

  我終於說了長久要講的話。

  即使長期與魚蝦蟹做朋友,她也應瞭解我的心事。

  我說:「讓我們速速解決這個報告,斷絕來往吧。」

  她聽懂了。

  臉上並無露出訝異之情,只是低著頭,看著手上的報告,小孩受責備後,會有類此姿態。

  過半晌她茫然問:「這是幾時開始的呢?」

  我無奈地攤攤手。

  她嘆息:「真是混亂。」

  國香的詞匯不夠豐富,否則一定會說:「太難了,比海水微量元素、有機物、離子相互作用等溫線分級交換理論還要令人為難。」

  「是不是你受傷那時的事?」

  我搖搖頭,「這不是科學報告,你不必深究了。」

  盛國香籲出一口氣,很感煩惱,皺起眉頭,坐在牆角。

  我問:「你承認已經發生了?」

  她點點頭。

  我放下心來,有人陪,事情完全不一樣,不由得惡作劇地微笑起來。

  「為什麼是我們?」國香問,「這完全是不對的,我比你大二十歲,而且已婚,有兩個孩子。」

  我看她一眼,想不到她忽然感染了文人的誇張,二十歲!

  國香仍不甘心,「是否在第一次遇見的時候?」

  在這種事上,我比她敏感得多,於是我點點頭。

  「無可避免要發生?」

  「註定的。」

  「讓我們速速完成這個報告,斷絕來往。」

  希望她可以做得到,大家都有好處。

  於是我們兩個人四隻眼落在報告上,強逼用功。

  我不知道她看到什麼,我只見一個個拉丁名詞自白紙上飛出來,二十四個字母重新排列,組成我要說的句子。

  像,為什麼不讓它大膽發生?

  又像,施君會得明白。

  更像,原來這次回來,完全是為著可以結識你。

  揉揉眼,才把字句擦掉,眼睛落在昨夜臨睡之前的一本書上。

  《鏡花緣》。

  鏡中花,水中月。中國人連取個書名都有這麼大的學問。

  抬起頭來,只見盛國香皺著眉頭看著窗外。

  我衝口而出:「枉凝眉。」

  她當然沒有聽懂,「霍」地站起來,「我要走了。」

  我沒有追上去,用雙手抓住她肩膀,將她扳向自己胸前,深深吻她。

  會這樣做,要不是英雄好漢,要不就是登徒子。

  可歎我兩者都不是,我是個百無一用的書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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