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亦舒 > 小玩意 | 上頁 下頁 |
八 |
|
她皮膚曬得很棕,但顯然不是躺在甲板上曬的,脖子底下手臂陰面等地方顏色淺得多,令人想起貪玩的孩子,不顧日頭曝曬,嘻嘻哈哈踢球追逐,一個夏季下來得到的太陽棕。 這一份陽光為她添增嫵媚,本來一無是處的惡女郎忽然稚氣率直起來。 我說:「我賠我賠。」已經被她弄得頭昏眼花。 我們兄弟倆一向不擅與女人爭。 我掏出名片,「請隨時與我聯絡。」 她接過一看,詫異地問:「林自明?」 「是。」 「我是盛國香。」 我退後一步,只會眨動眼皮,似腹語人手中的那只木偶。 只聽得女郎說:「真沒想到你這麼年輕。」 這話應當由我來說。 「我剛自府上出來。」 她解釋:「玻璃缸裡的是亞硫坤群島附近的樣本。」 我呵呵地應著。 「托朋友替我采來,剛剛運到。」 對她來說,比嬰兒還寶貴,自然,所以适才要同我拼命。 我們倆對視一會兒,沒有再說話。 我雙手一直在褲袋裡、終於說:「改天,改天我們再約。」 盛國香點點頭,上車離去。 這才發覺白襯衫緊緊貼在背上,已經被汗濕透。 卻沒有特別不舒服的感覺,我在樹蔭底下站了很久。 蟬喳喳喳地叫,為什麼這種昆蟲在樹上誕生,卻跑到土壤裡生長,十七年蟬破土而出,只叫了一個夏季。 幼時與哥哥捉到一隻大蟬,透明的蟬翼叫我們深深訝異,學小朋友用線縛著它,牽著玩,看它撲飛掙扎…… 我有種預感,他朝我的命運也相同。 整個人沉默下來。 大哥笑說:「可是熱得吃勿消了。」 真的,攝氏三十三度,一到中午,地面像蒸一樣。 她打扮完全像個小男生,卡嘰短褲,白襪子,老球鞋。 纖細的手腕上戴只男裝不銹鋼螃式表,一定是個潛水好手,隨時可以躍進碧波裡。 她與其他的城市女郎完全不同。 再次會晤盛國香,她已經修飾過。 頭髮更短,眼睛更亮,穿著輕便玄色洋裝,脖子上一串珠子作裝飾。 她有禮貌地歡迎我,對上次我們見面之事絕口不提。 我略為悵惆,原希望她把那件事當趣聞來說,但是沒有,她似大號的施峰,並不是冷淡,但與人維持距離。 是晚是施氏夫婦結婚十三周年紀念。 大約請了二十位客人,盛國香的朋友全來自海洋學院,而施先生有他電影圈的同行。 一半大談抹香鯨生態,另一半評論黑澤明的影片,我喝了三個威土忌加冰,不知如何加入戰團。 於是與施峻攀談。 施峻問:「你會說故事嗎?」 「你要打賭?」我說。 「說一個好的。」 我開始:「古時,有一個商人,他的名字叫唐敖,他有一位表兄,叫林之洋,兩人結伴坐大船到遠方做生意,看到許多稀奇古怪的東西。」 「像什麼?」 「像他們到了一個地方,叫女兒國。」 「有什麼稀奇?」 「稀奇得很呢,在女兒國,一切剛剛相反,男人要做飯洗衣繡花,穿裙子梳髻,而女人卻做官經商,女兒國的皇帝是女人,見林之洋貌美,要娶他做皇妃呢。」 施峻圓滾滾的眼睛朝我看,「還有呢?」 「你不覺奇怪?」 「媽媽說的,男女平等,女兒國很好呀。」 我抬頭看了看天花板。 「他們有沒有結婚?」施峻追問。 我索然無味地答:「沒有。」 「為什麼不?」 「林之洋受不了,他逃跑了。」 「他有什麼毛病?」 「我認為他不能忍受男女平等。好了好了,故事已說完。」 施峻跑開去。 身後傳來聲音,「你喜歡孩子。」 是盛國香。 「絕對。」 她問:「開始修改報告沒有?」 「已經開始。」 她試探地說:「也許,我們每一章複一次,好過一整本四百頁完成後才討論。」 我求之不得,「當然當然。」 「下星期一下午三時,在大學我的辦公室見。」 我抬起頭來,看著她標緻的面孔。 「入席了。」她說。 她刻意主動製造機會?不不不,怎麼會,她丈夫孩子就坐在她身邊。 那為什麼我有這種感覺? 齷齪,我面孔發紅,思想有問題。 是晚菜極好,酒極醇,客人們風趣,我滿懷心事。 大哥在家等我。 他說他決定與海倫結婚。 「你答應她的條件?」 「哎。」 「不後悔?」 「不,但我會以誠意感動她。使她後悔。」 「機會等於零,大哥,我們已置身女兒國,危機四伏,女人要把我們吞吃,醒一醒。」 大哥笑著說:「歡迎歡迎,我就權充唐僧好了。」 視死如歸。 |
學達書庫(xuoda.com) |
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