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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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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點點頭,「這麼厲害。」 「母親說,人們以為住在一個島上,就可以隨意把垃圾往海洋中扔,那麼大一片水,會沖淡一切,有什麼關係呢。事實不是這樣的,輻射性廢料沉澱在海底泥土中,又沖回岸上,遺禍無窮。」 我睜大眼睛看著施峰,老天,她才不像十二歲的小女孩,她可不怕陌生人或愛咭咭笑,她言正詞嚴,十足十似個在電視時事節目中發言的社會團體代表。 我咳嗽一聲,打開巧克力盒子,「吃一塊糖嗎?」 一旁的施峻立刻說:「謝謝你。」 她小小胖胖的手抓起件最大的果仁糖,放進嘴裡。 施峰不滿地看她一眼,對我說:「孩子就會掛住吃。」 我忍俊不住,又怕她見怪,用拳頭遮住嘴,唔唔作聲。 施君從院子探頭進來,「十五分鐘便可以了。」 嘹亮的蟬聲自院子傳來,不知誰在灑水,紅磚地發出一股蒸氣味,一切都具熱帶風情,客人不由自主鬆弛。 我問施峰,「請問令尊做什麼工作?」 他似乎時常在家,又特別懂得生活情趣。 「父親是電影導演,他陪我們放暑假。」 我又一次意外。 難怪如此好氣質,但施氏夫妻的事業似乎風馬牛不相及,難得他們相處得這麼好。 冰涼的小施峰問:「你呢,林自明,你何以為生?」 我嚇一跳。 林自明,我至少應該是林叔叔,這一家太開通太不拘細節了,但不打緊,坦白熱誠可抵銷一切。 「我,」我宣佈,「我是作家。」 小施峰一呆,像是從來沒有聽過這種職業,也難怪,到底是行冷門的職業。 有機會再同她解釋。 「目前,我兼職教書。」 「噢,同媽媽一樣。」 「是,不過地位比我高。」 施峰揚揚眉,「不要緊,你還年輕,加油。」 我掏出手帕擦汗,真不好應付,幸虧這時候,施先生叫我們出去吃肉。 他的手藝一流,肉質鮮美絕倫,保持了汁液,外層略焦,內裡軟嫩松。 很少吃到這麼好的牛肉,這種沒有花巧的食物最考廚藝,我佩服到五體投地,連忙討教。 施先生不嫌其煩,將材料步驟一一告知,我牢記在心。 飯後再與施君客套兩句,便起身告辭。 施峰送我到門口。 她說:「我問過父親,作家是寫故事的人,像狄更斯,像哈代。」 我驚喜,「好極了,說得一點兒也不錯。」 她卻皺皺眉頭,「那真是古怪的一門職業。」 我啼笑皆非地擺擺手,「你長大又打算幹什麼?」 「我要做太空飛行員。」 「航天。」 「正是。」 「你在太空站裡住得寂寞了,一樣要看小說。」 施峰側側頭,不響。 小女孩的面龐極其秀麗,使人忍不住想與她親近一下,但偏偏又有一股神聖不可侵犯的神氣。 施峻擠在她身後問:「你還會再來嗎?」 「會的。」我答。 她放心地點點頭。 施峰說:「她只是為了你攜帶的糖果。」 我學著她的語氣:「孩子就會掛住吃。」跟著向她眨眨眼。 她知道我挪揄她,飛紅面孔,轉頭跑進屋內。 我摸摸施峻絲般秀髮,她也跟著走開。 奇趣的一家人。 太太出門辦公去,丈夫在家陪孩子做晚餐招待客人。 他們女兒的氣質像男孩子。 回到家,我學著施峰的語氣叫老哥:「林自亮,來開門。」 活了這麼一把歲數,智勇雙全的我,連一聲叔叔都賺不到。 來開門的是一位盛妝女郎,我連忙看看門牌。 「你沒按錯門鈴,」她笑,「是林自明吧,我是海倫。」 我一怔,「啊——」眉開眼笑,「海倫,我們雖沒有見過面,但久聞大名,如雷貫耳,今日是什麼風把你吹來,貴人踏賤地?歡迎歡迎。」 她笑,「林自亮說你一張嘴能說會道,果然不錯。」 「林自亮人呢?」 「下樓買水果去了。」 我太早回來,打亂老哥的計劃,看樣子海倫有意思與他重修舊好。 我打量著海倫,穿著時髦,修飾整齊,一頭短鬃發貼著小巧的頭型,看上去精神奕奕。 全是短髮,從小女孩到妙齡女士,都不再擁有美麗的長髮。 我對長髮有偏好,記得當年念小學,前座的女同學有一把齊腰的長髮,家長為她梳各種不同的髮型,一時長辮,一時油條,一時馬尾巴,我喜愛她,記得她姓盧。 「你在想什麼?」海倫問。 「頭髮,你們都不肯留長髮了。」我惋惜地說。 「男人都喜歡女人長髮。」 「以茲識別。」 「但辦公室女職員實在不宜過分突出女性特徵,這樣做會被老闆及同事低估工作能力,還是端莊點好,況且披頭散髮怎麼做事,現在講究效率,嫵媚如世界小姐做不出成績來也不行。」 但長髮…… 中學時有位小女朋友,游泳時打散頭髮,在水底似一條美人魚,坐在沙灘,我愛撈起她長髮深深嗅吻,有海藻香味,她皮膚細白,曬得薔薇般顏色,鼻端有雀斑,眼珠子在陽光下呈咖啡色,那是我的初戀。 我固執地說:「只愛長髮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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