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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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過一會他說:「謝謝你照顧她們母女,機艙人員說你一直坐在她們身旁。」 傭人斟來香片茶。 「能夠當面道謝,總算了結一件心事。」 不為點點頭。 「我本在科技大學任教,下個月轉職赴美往波土頓大學。」 「祝你前途似錦。」 他放下名片,「有時間的話,請來看看珍美。」 「我會的。」 他喝一口茶,放下茶杯站起來告辭。 保母抱珍美出來。 珍美忽然舞動雙手。 短短數十日她個子大了一倍,骨骼亦較硬淨,珍美有一頭濃發,非常漂亮,下次見到她一定認得。 客人告辭出門。 伍太太走下樓來,「是誰?」她都看見了。 「朋友。」 「年紀相仿,有個小孩,是離了婚?」 不為笑,「媽媽愛管閒事。」 伍太太坐下來,「後母不好做,從前,每次我打完你們,都想:幸虧是親生,不然一定有麻煩。」 「媽媽從來不打孩子。」 「也打過你手心。」 「我頑皮惹事?」 「我最怕累,一邊不留力,希望整頭家都親自一雙手做出來,力不從心,便發脾氣打孩子。」 「媽媽像是說別人。」 伍太太下結論:「總而言之後母不好做,挑一個沒孩子的對象比較好。」 說來說去,仍然是擔心不為。 「媽媽,那只是個普通朋友。」 「是嗎,為什麼帶著幼嬰找上門來?」 「他來辭行。」 不為不想說出飛機上的事。 伍大太盤不出話來,仍然去織毛衣。 女傭過來收拾茶具。 她輕輕同不為說:「可憐,孩子母親在飛機上突然腦溢血。」 原來如此。 不為回到房間,繼續忙碌。 臥室四周堆滿參考資料,筆記、衣物…… 女傭推門問:「可要吸塵收拾?」 「不不,千萬別進來。」 「太太說該換床單了。」 「不不,不要管我。」 不為反著手亂擺,頭也不抬。 她喜歡被褥有點熟悉黴舊氣息,一躺上去就知道是在家裡不是酒店旅館。 莉莉的電郵這樣說:「我來得遲,華南令我失望我以為可以看到綠油油稻田,池塘裡有一對對鴨鵝,孩子們騎水牛上羞澀地吹蕭,處處垂柳楊花隨風飄蕩,村婦笑看捧出菱角、蓮花、甘蔗……誰知滿城高樓大廈,沙塵滾滾,機車、汽車,行人都把遊客擠到一邊,人們講的是電子科技,股票,走向發財捷徑,滿嘴英語……我心目中的華南呢?」 不為讀了,笑得流淚。 莉莉去晚了整整半個世紀。 不為回電:「心胸狹窄的西方人不允許東方進步。」 最好永遠像媚外的電影裡,女子還都妖冶地瞄著狹長的丹鳳眼,渾身無骨似賽旗裝拿著水煙袋。 莉莉蘇比耶斯基這次旅遊回來,當會明白伍不為不願寫華人掙扎故事的原因。 任何種族的生活都一定有上落,早期移民的意裔西裔也吃足苦頭,但只有華裔特喜誇大他們的苦難。 伍不為不想再加入那訴苦隊伍。 希望莉莉明白。 「——翻譯小姐每日向我算錢,怕洋人賴債,時時背著我說電話,很不老實的樣子,我也很警惕,不想在異鄉出醜。」 「有你在身邊就好了。」 「原來各處華裔個性大不一樣,火車服務相當好,衛生間仍然肮髒,我們的先進電子設備他們都有,我找到冒牌手袋,像真程度至高……」 不為問:「你與出版社及作者群接洽沒有?」 「嗯——」 「印象如何?我亦好奇。」 「有女子穿著背後有一條長拉鍊那種現買人造絲旗袍來見外國人,名片中寫著名字及其著作,我看到黑魚網絲襪上有洞、高跟拖鞋殘舊、化妝奇突,我心中無比訝異,風氣是太前衛,抑或未夠先進?」 不為答:「少批評,多觀察。」 「而且她們有著重重疊疊的名字,像貞真、眉媚、金矜、肖曉……不過也有一批比較成熟保守的作者,可以一談。」 「你一定會有收穫。」 「有個華人在身邊提點,比較不會吃虧。」 伍不為才不會做漢奸。 第二天。不為陪母親去複診。 在候診室母親一直握著她的手。 不為把母親的白髮仔細攏上去,輕輕用髮夾夾好。 旁邊有個老太太問:「是女兒吧。」 伍太太點點頭。 那老人家感慨地說:「兒子是兒子直至他娶妻,幸好女兒終身是你女兒。」 不為笑笑。 伍太太忽然注視女兒,「不為你全知道了吧。」 不為一怔,低下頭來。「是。」 「你一向比他們兩個細心。」 「他們有子女,比較煩。」 「孩子們真是叫人手忙腳亂,可是沒有他們,日子又異常淒清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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