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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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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忘不了那個人。他比她大十歲,有妻兒,是個建築師,一表人才,成熟的男人風度,同時有藝術修養,可兒家掛的嶺南派畫便是他的傑作,但是他不肯同妻子離婚。 這種故事永遠在發生著重複著。少女的愛是她生命的全部,對一個中年男人來說,不外是一段美麗的插曲而已,起不了太大的作用,他的名譽、他的事業、他的家庭,都比可兒重要,這一仗可兒註定要輸,於是他走了。 而可兒帶著顆破碎的心,生活了七年。 我想去找到那個男人,搖撼他,跟他說:「喂,你這狗娘養的,你傷了人家的心,不屑一顧嗎?」 可是我是誰呢?我能夠代表可兒說這種話嗎?我算老幾? 誰叫可兒這麼癡心? 社會上的人不見得會同情她。 一整個夏天,我都與可兒在一起。 她漸漸對我放心,把我當作最好的朋友。我對可兒,永遠沒有非份的舉止,我並不是聖人,亦非柳下惠,但我不是急色兒。我們真正做得到冰清玉潔,發乎情止乎禮。 老實說:能夠遇見她已經是我最大的幸福,我還有什麼其它的企圖,對於一個受過傷害的心靈來說,除了耐心等待,也只有耐心等待。 可兒生日那天,我們兩人出去慶祝,喝盡一瓶香檳,意猶未盡。 酒能溶解人的意志力,我漸漸鬆弛。 可兒將下巴枕在手背上,她說:「汝強,你越對我好,我越是內疚,不知如何報答你。」 我說:「我不需要人家報恩。」 「可是我浪費了你的時間。」 「胡說,我們兩個人在一起的時間是最快樂的時間。」 「可是,汝強,我永遠不會嫁給你。」她說。 我的心被刺痛一下。「什麼意思——永遠?」 「汝強,我愛你,我愛你如愛一個兄長,你明白嗎?但不是男女之情,我們永遠不會結婚。」 我猶如被人當頭淋了冷水似的,作不了聲,可兒也太坦白了,這種話明明傷我的心,她也忍不住要說出來。 她握緊我的手,「汝強,我是為你好才這樣把話直說,我不想拖你三年五年的。」 我歎口氣說:「我自願的,只要能時時見到你,我倒並不介意年是否會嫁我。」她哭泣,「你何必對我這麼好?」 「咦,」我振奮,「你為我落淚,原來你也會為我落淚。」 可兒搖搖頭,淚落得更急了。 我還是沒有失禮,把她送回家去。 到了家門,門口打橫放著一大束白色的長莖玫瑰花,是我先看見的,「咦——」 可兒全身一震,去拾了起來。 我不是有意要探聽什麼,我只是說:「誰送的?」 可兒說:「汝強,你倦了,我也累了,我們明天再說。」聲音很溫和。 我說:「可兒,我總是順你的意思。」朝她擺擺手,走開。 「汝強。」她追上來。 我輕輕吻她的額角,「再見。」 我搖搖晃晃的叫車回家。 第二天醒來,頭很痛、心很灰,刮鬍鬚的時候又割破了頸項,看上去精神委靡,不象個樣子。 我跟自己說:「林汝強,人家說明了不愛你,以後你要為人家水裡去火裡去的,人家可不領你的情。」我的心酸了。 這個王可兒,人家怎麼傷她的心,她就照樣的做怎麼樣來傷我的心。好小子。 我好好的一個人,與其這樣零碎受折磨,不如下個決心,收回我的感情……不,我不是那些狂蜂浪蝶,我是她的好朋友,講義氣就得有所犧牲。 正在這個時候,可兒的電話來了。 她低聲問:「喝醉了吧?我總是連累你。」 我立刻下了氣。 「汝強——」 「不用說了,」我歎口氣,「愚兄決不怨你。」 「汝強,我有話跟你說,你出來好嗎?」 「現在?」 「也好,就現在。」 「可以。」我聳聳肩,突然有種自暴自棄的想法:反正我是最被動的,你要怎麼樣我就怎麼樣。 到了可兒家,她像是一夜未睡的樣子,十分憔悴。 我問她:「你怎麼了?昨夜發生了什麼事?」我仿佛有第六感覺,覺得不安。 可兒顫聲,「汝強,他……他回來了。」 我開頭時莫名其妙,「誰?誰回來了?」 可兒蹬一蹬足。 我隨即明白了。啊「他」,那束白玫瑰,這只鬼回來了,我再說話的時候,聲音都發抖了。 「他又來騙你?」我冷笑問。 「不,他已經離婚,糾纏了好幾年,他終於離了婚。」 我尖聲問:「天下那麼多女人,他為什麼偏偏不放過你?」 「他說……他愛我。」可兒並不比我更鎮靜。 「你信嗎?」我責問。 她不語,轉身哭泣。 我不禁恨起可兒來,有事光會哭。 「你打算如何?」我忍住氣問她。 「我不知道。」 「你不知道?」我問:「你竟不知道?他這樣對你……」我住了聲,不再說話,我不要成為一個爭寵的小家子氣男人。 隔了很久很久,我說:「你想清楚吧,關於你自己的取捨,你自己應當知道怎麼做。」 可兒用手帕擦乾眼淚,「你覺得我無用吧,七年了,竟忘不了一個人,但是汝強,你沒有愛過,你不會明白個中滋味,七年來,他並沒有離開我,他時時刻刻在我身邊;清晨恍惚間,晚上寂寞時,我永永遠遠記住他,如今他呼召我,我……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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