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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八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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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也喜歡齊白石,還有八大山人,「近代的數趙無極。」 她跟我說,她家認識趙無極,四十年代,在上海住的時候,王家在趙家隔壁,趙老先生是銀行家,可兒父親是他的下屬,趙先生幾個兒子都很出色,有科學家也有藝術家,數趙無極最出名了。 可兒回憶道:「我母親說的,趙無極第一個妻子人稱「蘭姐姐」,學聲樂的。」 她又說了其它趣事,我聽的津津有味。 我們緩緩散步過去參觀齊白石。 一到會場我們不約而同會心微笑,四目交投,作掩嘴葫蘆。本來以為可以好好在此消磨一兩個小時,誰知道一眼看過去,簡直沒有一幅是真跡。 標價倒也不貴,每張只售兩三萬港元。 可兒輕輕在我耳邊說;「所有魚蝦蟹都是假的。」 我小小聲說:「都像是蒸熟了的食物。」 她笑。 我說:「走吧。」 兩人笑著離開會場。 可兒說:「我有一個長輩,家中不但有齊白石,又有吳昌碩、石濤、黃賓虹這些,可惜他不輕易招呼客人,我也是只在十年前作過一次座上賓客,以後約他,他就不肯了。」 我點點頭。 接著下來我們滿街亂逛了一會兒,我把全星期日的時間都交了給她,沒有再約別人。 但是她說:「這樣走下去會累死,不如回家吧。」 我不肯放開手,「如果你不介意,到我家來坐,我一個人住,你不必同伯母打招呼。」 她笑,「我也一個人住,不如你來我處,我想洗把臉,喝杯龍井輕鬆一下。」 我大樂,老老實實的說:「巴不得有此一請。」 到了她的家,我覺得那真是休息的好地方,地方很寬大,家具簡單,牆上懸著幾幅字畫,我問:「是嶺南派的吧?」她點點頭。 本來我想說嶺南派失于陰柔等等,但想她把這些畫掛在此地,一定有她的理由,使不加以批評了。 做一個評論家只需要有品味便可,會說不會做,又有什麼用。 她倒給我一杯香噴噴的龍井,我呷了一口,她坐在我對面,象老朋友一般,我只有股心滿意足的感覺,得一紅顏知己,心靈有交通,志趣相投,夫複何求?我並不急要將她擁在懷裡,我要享受這種詩情畫意,喝一口青澀的茶,慢慢訴說衷情。 呵,我心花怒放了。 可兒問我;「你在微笑呢,笑什麼?」 「高興。」 「有什麼高興的事,說來聽聽」 我仍然微笑,說道:「譬如說,認識了你。」 她也笑了,「真傻,多個朋友是很普通的事。」 我不回答,仍然悠悠然地享受這個難得的下午,天氣有點燠熱,但舊房子屋頂高,空氣流通,解決了這個問題。 我問:「能不能告訴我,關於那顆心的故事?」 她一怔,反問:「你有興趣知道嗎?」 「自然,關於你的事,我都有興趣。」 「說來很簡單,」她笑一笑,「事情發生在很久之前,長話短說:有人碎了我的。」 「痊癒了沒有?」我問。 她忽然悲傷起來,「不會痊癒的了,我知道我將懷著這顆破碎的心,渡過我的餘年。」 我訝異,「你的餘年?你的生命才剛剛開始,你還有五十年要過呢,你瘋了。」 她低下頭。 我安慰她,「不會的,可兒,我知道你是個藝術家,很重感情,但你未免言之過實,沒有人會記得一個人一輩子……」 她忽然用手掩住了臉,「但是我不能忘記他,我實在不能夠,他還時時入夢來呢。」 她像個孩子似的崩潰下來哭泣,「真不好受,夢裡明明,覺來空空。」 可憐的可兒。 我遞上手帕,「別哭別哭。」 「已經七年了,」她擤擤鼻子。 「那時你豈非只有十五歲?」我逗她笑。 「那時我廿歲。」她說。 「小孩子,懂得什麼?你受了傷害,自然將這件事牢記在心,總有一天會全部忘記的。」 「不。」 「別固執。」 「我比誰都想忘記他,但是我不能夠。」可兒雙眼微紅,楚楚動人。 我並沒有妒忌那個傢伙,過去已屬過去,我對可兒卻懷著莫大的敬仰,如今還有忘不了誰?感情只是茶餘飯後的奢侈品,沒有幾個人懂得欣賞,可兒卻念念不忘,象她這樣難能可貴的人已經瀕臨「絕種」,我對她額外的愛戀起來。 「他是個怎麼樣的人?」 「他是我一生中遇見最好的男人——」 「嘖嘖嘖,別太傷我的心。」我又逗她。 可兒笑出來。 「請說下去。」 「——比我大十歲——」 我又打岔,「那不是成了老頭字了?不行哪。」 可兒便賭氣,「不說了。」 我說:「可兒,事隔太久,無從考據,你別太死心眼了可好?來,我們說些高興的事兒。」 可兒說:「我還有什麼高興的事?不過是天天到小小畫廊去坐在那裡,看看有什麼主顧上門罷了。」 「沒有追求者?」 「人家一知道我還記著一個人,就不感興趣了。」她嘲弄地說:「誰有時間來醫治我這顆心?」 我說,「我與他們……略略不同,我這個人,特別空閒。」 可兒感激的看牢我。 感激管感激,我們的感情在短時期內並無可能再進一步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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